二〇〇四年,我在福建农村采访拆迁。
围拢的农民越来越多,人多嘴杂听不太清,我索性站起身问:“你们当时同意这个拆迁方案吗?”
“不同意!”居首一位农民说。接着大家纷纷喊起来:“不同意!不同意!”
我说:“不同意的人请举一下手。”
呼啦啦全部的人都把手举起来,老人家的手攥成了拳头,喊:“我!我!”
我觉得这个镜头很有张力,也足够说明问题。晚上工作完,摄像李季在饭桌上提醒我,采访最好不要用这个方式,可以约几个人坐下来问,比较从容地陈述,拿出证据。人们围拢的时候,表达的很可能只是一种情绪。
我没说话,不完全听得进去——农民利益受损这么大,上访无果,碰到媒体都不能表达一下吗?再说了,有情绪也是现实。
几个月后,在福建采访一家药业的负责人,两位工人因为抢修排污管死亡,舆论怀疑死亡与遮掩污染有关,环保局承认受到压力无法调查此事,我们没有侦查取证的权力,疑问再多,对方都可以否认,“没有”、“不存在”。像我第一次做对抗性采访时一样窘。
我想起有次看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的新闻节目“60分钟”,记者莱斯利采访前任副总统戈尔,莱斯利问他:“你还会复出竞选总统么?”
戈尔一直打哈哈绕圈子,八分钟,眼看这采访要失败了。
忽然她问:“戈尔先生,您还会留胡 子吗?”
戈尔愣了一下,继续支吾。
她一笑,收住了,全片结束——那一笑就是“看,政客”。
我大概模仿了这个采访。我们坐在厂子的办公室里,刺鼻的二氧化硫味道,摄像师拿领子掩着鼻子,我问这位老总:“工厂的排污是达标的吗?”
“是。”
“有没有非法排污?”
“没有。”
“那我们在这儿闻到的强烈味道是什么?”
“我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您是说您闻不到?”我靠着椅背,歪着头,挑了一下眉毛。
他的脸抽了一下:“我的鼻子,嗯,没有您那样灵敏。”
我笑了一下,节目结束。
事后大家都对这个结尾印象深刻,说真锐利。
我有点得意。
庄主任审这个片子,看完对我说了一句话:“要疑问,不要质问。”
这点讽刺之意都不能流露吗?我问他:“可是怎么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人呢?”
“记者提供的是事实,不是情绪。”他说的跟李季一样。
一出门,在南院碰上陈虻,没躲得及。平日我脸上只要有任何异样,他都会批评我——你要是看上去挺高兴,他就会找你谈谈,觉得你“最近肯定没思考”。但要是不高兴,你试试?
“怎么啦?”果然。
我刚说了个头儿。
他就评论:“你的问题是你总是太投人了,热爱就会夸张,感情就会变形,就没办法真实地认识事物了。”
“都像你那样……”我带着情绪冲口而出。
“像我怎么样?”
“像你那样老于世故。”
“你如果对这儿不满意,你可以去CNN,或者你当自由 撰稿人。”他火了,“你要在这儿就得……”
我打断他:“像你这样无动于衷?”
又谈崩了。
每次跟陈虻吵完,倒都是他给我打电话,不安慰我,也不生气,只是继续跟我讲。
“痛苦是财富,这话是扯淡。姑娘,痛苦就是痛苦,”他说,“对痛苦的思考才是财富。”
我拐了个弯,去京门大厦的机房找老彭诉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