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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

柴静 著 /

神秘师兄 上传

麦克默菲说:“小小的改变没有害处。”

拉奇德小姐不同意:“有些病人过了很久才适应了作息制度,如果现在一下改变了,他们会感到非常不习惯。”麦克默菲说:“这可是世界棒球赛,比赛结束以后,还可以改过来。”拉奇德小姐看上去像是有些让步了:“这样吧,我们进行一次表决,按多数人的意见办。”麦克默菲十分赞成:“好极了!”他第一个高高地举起了手。切斯威克也举起了手。泰伯也想举手,一眼遇到拉奇德的目光,马上把手缩了回来;马蒂尼手刚举起,就停留在头顶,装着抓痒;塞夫尔手放在胸前,两眼看着周围,等着大多数人举手,他也举。

大家都想看球赛,但尽管麦克默菲一再鼓励,仍没有人敢违抗那目光。

拉奇德小姐宣布:“只有三票。对不起,不能按你的意见办。”说完起身向办公室走去。

麦克默菲说:“这就是你们的作息制度?我可要进城去看棒球赛。谁愿意和我一起去?”

比利不相信:“麦克,你出不去的。”

“出不去?”麦克默菲指着屋子中间那个花岗岩的洗脸池。“我可以用它砸碎窗户。”

比利还是不相信:“你举不起它。”

麦克默菲押了十美金跟他打赌,搓了搓手,使劲抱住那个台子,没搬起来;再一次用力,还是搬不动。他只好退下。突然,他大声叫起来:“去他妈的,我总算试过了,起码我试过了!”

郝劲松打贏铁路发票的官司后,很多人以为他会和铁路结下梁子。但后来他乘车时,乘务长认出了他,亲自端来饭菜,问他:“发票您现在要还是吃完我再给您送过来?”

“你靠什么赢得尊重?”我问。

“靠我为自己权利所作的斗争。”郝劲松说,“权利是用来伸张的,否则权利就只是一张纸。”

在“新闻调査”,我采访过一个人。他帮农民反映征地的事,在网上发帖提及当地领导,用了一个比较激烈的词,被判诽谤罪,人狱两年。我在监狱采访他,那时他已经服了一年多的刑。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看过一篇文章,说的是一个叫郝劲松的律师,那篇文章叫什么……叫什么屈服……”

“《我只是讨厌屈服》。”我说。他带点惊奇地看了我一眼,说哎对,过了一会儿,说:“在那篇文章里,那个律师说了一句话,他说权利不用来伸张的话,就只是一张纸。”这个人相信了这些写在纸上的话,然后穿着蓝白相间竖条纹的狱服,满脸胡 须,坐在这里看着我。他进监狱后,厂子倒了,离了婚,监狱离他的家两千里,没人给他送生活费,村里的人去看他,拾破烂的老人给了他五十块钱,老汉戴着塌得稀软的蓝布帽子,对我说:“把他换出来,把我关进去吧,我老了。”

采访结束的时候,他想对即将参加中考的女儿说几句话。我说好。→文·冇·人·冇·书·冇·屋←

他说:“等一下。”低了一会儿头,腮帮子紧紧地咬得绷着,抬起来,带着笑容对着镜头:“儿子……”扭头冲我解释,“我管我女儿叫儿子。”

“儿子,你不要为爸爸担心,要好好帮助妈妈千活……”他的嘴都抽起来了,但他还是笑着,“你要记得爸爸跟你说过的话,爸爸不是坏人。”

采访的时间到了,我站起身,说:“保重身体,来日方长。”

他脸上的肉都在抖,但他笑着说,好。

狱警押着他,转身走了。走到十儿米快要拐角的地方,一声尖利的哀号传来,我扭头看,他两只手被铐着,不能擦泪,只能仰头向天,号啕痛哭,那是从胸腔里爆炸出来的哭声。已经看不见他了,监狱曲折的走廊尽是回声。

回来后,我们赶了一天一夜 的片子。审片的时候,还来不及配音,老郝拿着稿子对着画面念解说。

有一段是我采访他:“你后悔吗?”

“我不后悔。”他说,“因为我付出过。”

“你还相信法律吗?”

“不。”他说,“我信仰法律。”底下该是解说了,但没有声音,我转头看老郝,她拿纸遮住脸克制着。张洁和我也红了眼睛。袁总看了我们三个一会儿,对张洁说:“你做了这么多年新闻,还是这么感性么?”

转回头对着屏幕:“往下看。”

片子说到农民为反映征地问题,静坐的时候被抓了十几个人。

“没有证据表明他们危害到了社会公共秩序,为什么要抓人呢?”我问公安局长。

“我们预见到了,所以它没有发生。”公安局长说。

我问他:“没有发生为什么要抓人呢?”

他说:“为了稳定。”

“可是稳定的前提不是法治秩序吗?”

对方沉默,这个段落结束。

袁总说“停。”转头对我说:“你应该再往下问这样的结果能带来稳定吗?”

有一天晚上,郝劲松给我打电话,说他有点沮丧。

我给他讲了这件事,说:“你是这个人的榜样。”我差点脱口而出“你没有权利放弃”,顿了一下,这个想法是错的,他当然有权利放弃,正义是自己内心对自己的期许,不是用来胁迫人的,我改口成“你判断要不要放弃”。

之后不久,他去了上海,成为上海黑车钓鱼执法案的公民代理人。我又一次采访他,节目中提到了他向铁道部提起法律诉讼的往事。没多久,采访时任铁道部新闻发言人的王勇平,车上他的同事问我:“你们为什么要采访这么个刺头,他是反政府吧?”

我说:“他挺较劲,也许也有虚荣心,不过我没觉得他是反政府。他谈的都是法律问题,您要觉得他谈的不对,可以在这个层面上批驳他。”

坐在车前座的王勇平转过头说:“他是剌头,但是我们的社会需要这样的人。”

我采访过一个政府官员,他在当地拆迁时,拿一个小马扎,坐在居民楼下,坐了十几天,两边煎熬,费尽唇舌为居民去争取哪怕多一点点的利益。

“这是个公共用地拆迁,从现行法律来说,你可以贴一张告示就拆,为什么你没有这么做?”我问。他想了想,说“因为如果有一天我的房子被拆,我也是一个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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