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长安的辉煌译经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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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什的吞针,让长安僧众心悦诚服,终于渡过了信任危机两名僧人在罗什恳求下被释放了,他们面带愧色地向罗什发誓:“日后定一心奉佛,不敢有半点亵渎”
四月中旬,我们要启程回草堂寺走之前我去慕容家告别,却发现本来已经破旧不堪的草堂寺居然被拆的四零八罗,娉婷和静儿在塌掉的草屋前哭泣,慕容满身是血,瞪着大眼愤恨地看着眼前的一堆破烂,拳头握紧,似乎能拧出水来
我大惊,问明了原因原来是赫连勃勃,自从醒来后便派人到处寻找,终于找到了慕容他将昏睡一天一夜 怪到慕容头上,带着几个家丁,把慕容痛打一顿,还把他的家给拆了,所有东西全部砸烂
我看着脸被打的肿起的慕容,一阵心疼他如同我自己的孩子一般,舍不得他被人欺负而且他跟赫连勃勃的梁子是因我而起,再让他们一家待在长安,不知报复心特别中的赫连勃勃还会不会使出别的无耻手段
所以,我们回草堂寺时,除了罗什收的弟子,三位跟着我们的女子,还多了慕容一家只有在我们的庇护下,赫连勃勃才不敢动他们这么多人,浩浩荡荡地向逍遥园进发,用了一整天时间,晚上才到草堂寺
回到草堂寺旁的家后,罗什每天去寺里组织译经,忙的昏天黑地罗什自带的梵文佛经来中原后大多散落而且这个时代绝大多数梵文佛经并无手写本,一般都是师傅背诵出来,讲解给弟子听,然后便全凭弟子的记忆罗什的记忆力凡,但也无法背全所有经文,幸好还有佛陀耶舍帮忙
烛光下罗什带着老花眼镜,坐在几案前冥思苦想一本梵文经书摊在面前,他反复念诵,在另一本空白本子上记录下译出的文字,时不时圈圈点点地修改他每天晚上回来后依旧忙个不停,我极尽所能的照顾他,家中所有事务皆由我来打理,好让他专心译经
半个月时间里,他一直在翻译《金刚经》我读过这部经文,知道这短短五千字的经文其实非常难理解,所以他译的很艰难可我不敢帮他,不光是因为我背不出深奥的《金刚经》,而且我知道他不会乐意我直接告诉他后世的经文,这样他辛苦翻译的意义何在?
所以,当他皱眉凝思时,当他反复修改时,我不插一言,只是默默地在旁边端茶送水,安静地陪着他
半个月后,他将一叠稿子放进我手里,眉眼中尽是笑意:“艾晴,此经终于译完这是罗什送给妻的礼物,所以,你是第一个读此经的人”
我接过,带着墨水清香的稿子留有他微暖的体温 我笑着翻开第一张稿纸,细细品读,一张接一张看下去,眉头却是越来越紧他探头问:“如何?”
我抬头看他,神情凝重:“罗什,这不是我在后世读过的《金刚经》”
他一愣:“为何不是?”
我思考着该怎么说合适:“恩,有些地方一样,但有部分不一样给我感觉,现在看的,深奥,拗口”
我犹豫一下,老实地说出:“罗什,说实在的,你现在给我的稿子,我看不懂”
他怔住,脸上飘过失望我急忙安慰他:“嗯,这个,《金刚经》本来就很难懂我非佛教徒,自然难以理解”
他沉思一会儿,严肃地说:“《金刚经》讲解空理,乃无可说之说,不能言之言,最难以语言文字表达正因为此经义理深奥,所以罗什译成汉文时,竭尽脑汁,希翼将此经文如实译出,不失其奥义”
如实译出?这么说,我之所以看不懂,是因为这稿子太过忠实于原著?可是,我知道直译并不是他的风格,他的翻译,向来重意大于直译
“罗什,这部经文,你希望给谁看?”我将稿子交 还给他,“是受过系统佛理教育的高等僧侣,是受教育程度高的文人雅士,还是初通文墨的在家居士,甚至大字不识一个的普通百姓?”
他浑身震了一下,低头翻看手上的稿纸,一张张快地翻到底,然后突然抬头大笑:“罗什明白了”他抓住我的手,说,:“艾晴,你的智慧领悟,已是这个时代难寻若连你都看不懂,还有多少非佛教弟子能懂?”
他将稿纸放在几案上,背起手在室内踱步,烛光摇曳,照出他沉思的身影:“罗什译经,到底给谁看?”
他踱步到窗前,背手望着窗外月华下苍劲的松树:“先前已有的译文,聱牙难懂,影响教义流传,只是佛法在中原长期不兴若要佛法迅普及,不可只倚靠有能力的皇亲贵戚,需针对多民众可是民众中,识字之人并不多,如何让他们也能理解佛法大义?”
他凝视思考,再继续说道:“艾晴,你今日一说,让罗什醍醐灌顶译经之前,尚有许多要考虑之处佛经浩瀚如烟海,千万卷不足以涵盖,到底选什么经文来译?译经之时,到底重文辞还是重原质?”
他昂头,一直在沉思我静静走向他,与他十指交 缠,倚靠在他肩上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看我,笑意昭然,满目清明:“好,罗什决定,经文,便以大乘空宗点论为主罗什虽大小乘皆通,但自身雅好大乘,况大乘适合汉地,而空宗始祖龙树,提婆之作,中原尚无人译出《中论》《十二门论》和《百论》,皆是空宗义理之精华,罗什想日后一一译出”
我点头,我看过的佛教资料里说过,在公元二三世纪,印度的龙树,提婆师兄弟俩人,根据《般若》思想,撰述了《中论》《十二门论》和《百论》,通称为《三论》,创立了佛教史上第一个大乘教派—空宗罗什之前,已有人翻译过《般若》但龙树提婆的著作,却无人翻译只有罗什,才把龙树和提婆的重要著作全部翻译出来罗什所译的《三论》,便是后世论宗的宗经
“而译文,则可删繁就简不必拘泥于务得本文,只要原意能达即可”他转身面对我,微笑着点头,眉间尽显通达智练,“三论论典,非是普通百姓能解,所以罗什亦会专为百姓翻译易懂的经文让众生听人讲解一遍,便能解其意三千众生能懂,佛法才能真正大兴”
我心下赞叹这样的道理,果真只有他才能真正洞彻,他的译文向来都是以意译为主,凡是难以让人理解的地方,便删除或缩略为此,他遭到不少佛学家的质疑,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弟子,大家都认为他是龟兹人,无法做到完全领会汉文,可是,他删繁就简,真的是汉文水平问题吗?
他所翻译的流传最广的佛经,如《金刚经》《妙法莲华经》《维摩诘所说经》都不止他一个人翻译过《金刚经》有七种译文,七种便有玄奘的版本若是汉文水平,那么玄奘的汉文水平肯定比罗什高了,但为何罗什的翻译最有生命力?
他为姚兴著《实相论》,“出言成章,无所删改,辞喻婉约,莫非玄奥”这还不足以证明他的汉文水平吗?他的删繁就简,真正原因是他明白了传法对象是广大民众玄奘译经二十年,译出一千三百多卷罗什译经的时间远不如玄奘长,译作只有三百余卷但罗什的译文在二十一世纪的寺庙里大都被普通民众看到,而玄奘只有一部《心经》最为人所熟悉因为玄奘翻译的大多是高难度的佛教理论,不是做佛理研究的人,一般不会看玄奘的译文曲高和寡,古今殊同
看他已然洞彻,兴奋之下又开始提笔修改自己翻译的拗口之处我为坐在几案边的他拿捏,说出心中存了很久的冤枉:“罗什,我可不可以偷偷看一下译场到底是怎么样的?”
我从没有去过他的工作场所在家中还好说一些,真堂而皇之到草堂寺去,我的身份未免尴尬可是,我又心痒痒的难受罗什的译场,可是古代中国规模最大的,玄奘也比不了鼎盛时期,有三千多僧人参与我毕竟是历史专业,能见证如此盛大的场面,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他用毛笔在砚台醮一醮,沉思片刻:“好,我来安排”
几天后,一本重修改过的《金刚经》摊在我面前,这正是我在二十一世纪见到的《金刚经》版本细细品读,满口余香抬头,他正笑意盈盈地望着我
“明日一早,你可起得来?随罗什一同去草堂寺
为了能一睹罗什译经的盛况,我不到四点便起来换装,可是罗什看到了我扮的小厮,好笑地叫我换回女装,并大方地告诉我,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妻,无需这样遮遮掩掩其实我也明白,女人就是女人,怎么扮男人也不会像古装电视剧里穿着男装的女子,观众哪个不是一眼认出?只有剧中人为配合剧情看不出来罢了
所以,我就平常打扮,跟着他来到草堂寺看到我的僧人自然诧异,但也不多声响他让人给我安排了一个侧边的位置,隐蔽却能清晰地看到大殿上所有的活动我有些担心,这样公开的坐着,会不会招来非议?
他只是笑着摇摇头,示意我不用担心早课时间快到,弟子们陆陆续续进殿我的位置虽然偏僻,但因为是唯一的女性,自然引来无数好奇的目光不一会儿,交 头接耳声便传播开来我有些尴尬,偷眼看罗什,却见他脸色如常,神情鉴澈,坦然面对千余名弟子
悠扬的鸣钟声传入,早课时间到了罗什站起,先对着所有弟子合掌鞠躬:“今日罗什之妻来此观译经盛况,诸位无须惊扰”
“罗什亦知诸位对此事有不解不满,我无意便捷与妻风雨几十年,羁绊至今,乃前世孽缘此事罗什愧对佛祖,自会与妻同赴地狱,偿还孽债”
他抬头,环视一下众人,淡然一笑,诚挚地朗声道:“但罗什几十年奉佛,所知所悟,中原僧众仍有可学之处譬如臭泥中之莲花,诸位但采莲花,勿取臭泥也”
说完这番话,众多僧人动容僧肇作为大弟子站在最前面,他带头对着罗什合掌一鞠,大声说道:“弟子们谨记师尊教导”
罗什再看一眼所有人,略微抬高声音:“近日有多汉僧来逍遥园,欲拜罗什为师今日当着诸位告之:诸位从我受学,罗什自当倾尽所有,教授不倦但罗什业障深重,诸位无须正式拜我为师除了已受师礼的八人:僧肇,竺道生,道融,僧叡,道桓,昙影,慧观,慧严,罗什不再收徒”
众僧失声大喊:“师尊”
他微微摇头:“罗什心意已定,无须劝解,开始早课”
罗什对我瞥来一眼我迎上他的目光,与他一样淡然地笑他略一点头,便开始带领所有人做早课早课后再集体吃早饭,然后开始译经工作
大殿里的千名汉僧,绝大多数并不参与译经的直接过程,而是来观摩学习 ,也是他口中不会收为弟子的人他们盘腿团 坐在下首,放眼望去,一片褐黄罗什已经不再穿西域露肩的褐红僧袍,改换了中原的褐黄色僧服这种僧服,直到现代也没有多大改变唯有佛陀耶舍依旧不改,仍是一袭红袍
罗什和佛陀耶舍坐在最前端佛陀像下的榻上,一旁是他的龟兹弟子,另一旁是最得力的什门八哲:僧肇,竺道生,道融,僧叡,道桓,昙影,慧观,慧严每个人盘腿坐在榻上,面前一张几案,摆放着文房四宝
他这几天翻译的是《正法华经》罗什背诵梵文,一旁他的龟兹弟子们记录背出一段,罗什与佛陀耶舍交 流一番,确定背出的经文无误然后让龟兹弟子念诵出记录的梵文,若有遗漏,罗什再补充
这样记录一段梵文后,再交 由另一旁的汉人弟子罗什读出一句梵文,然后自己译出汉文汉人弟子将罗什的译文记录下来这些流水线上每个岗位,罗什已跟我讲解过
记录之人称笔受,一般是记忆力好的僧人,再次由竺道生担任证明梵文与所译无差者叫证文,一般为华梵皆通的僧人,罗什自己充任了这个角色,僧肇任副手为译文润色的称润文,是文笔非常好之人,再次由僧肇和道融担任此外还有证义,由道桓,昙影担任,证明所译之文诠释的含义正确慧观,慧严担任校勘,校对译文的字句帝王有时也会参与其中,帝王的执笔之作,称为缀文
一字一句,一丝不苟大殿里弥漫着缕缕青烟,佛陀慈悲的面容下,每个人都那么严肃认真,庄严神圣他们在做的,正是泽被千秋的盛事
“师尊”竺道生正执笔书写,抬头恭敬地喊一声:“昔年高僧竺法护亦移过此经道生记得,此处他的译文为:‘天见人,人见天’”
罗什点头:“‘天见人,人见天’此语与西域义同,但所言过直,缺乏文采”
他下榻,在弟子们面前缓步走,环顾一下,用清晰的声音慢慢说道:“天竺习 俗,甚重音韵语体宫尚音韵,以入弦为善凡是觐见国王,必有赞颂德业,拜佛之仪,以歌叹为贵经文中的偈颂,便是天竺的咏诵样式但若将天竺偈句照原样改为汉语,易失其韵味虽得大意,但于文体等方面多有走样有似嚼碎饭再喂与人,非但失去原味,且易令人作呕”
他慢慢踱步,语重心长地说:“译经要考量野艳平衡完全照原义,过于‘野’只求文笔华丽,过于‘艳’文过则伤艳,质甚则患野野艳为弊,同失经体如何求得文字顺畅,义理圆通,乃是我等已经之责任啊”
每个人都在思索罗什这番关于直译和意译之间的平衡关系僧叡举起依旧拿着毛笔的右手,喊道:“师尊,不入改为‘人天交 接,两得相见’,如何?”
炉石迅转身,面对僧叡,面露欣喜:“此句甚妙不失其质,野艳平衡”又转头面对竺道生,“道生,将此句记下”
他再环顾众人,朗声说:“罗什毕竟从西域来,虽在汉地居住多年,但总有方言未通之处,译经中有异义,诸位须要提出经文能准确译成,非是罗什一人之力啊”
我坐在蒲团 上笑着凝望那个忙碌的身影,幸福感再次充盈整颗心我的丈夫,一直那么谦虚好学,诲人不倦,毫无大师架子慧皎说他:“笃行仁厚,泛爱为心虚已善诱,终日无倦”,真的一点也不夸张呢
这样观看了一天,等做完晚课与他一同回家时,已是黄昏,夕陽西下,金色余晖挥洒在他身上,剪出飘然翩跹的轮廓看着身边的他,我嘴角的笑一直挂着,怎样也抹不去他看我笑,也温 润地笑暖风拂过,带着浓浓花香,牵起他的手,向我们的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