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凉州岁月离别是为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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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睡了一会,醒来时,眯眼见到床 头一个高大的身影睡眼惺忪地问:“你回来了?吕绍找你何事?”
“是我让吕绍把法师支开的”
我一惊,眼睛撑大窗外透进的明媚陽光正投射在那个高大男人身上,熠熠生光熟悉的犀利眸子正在打量我
“你怎么……”想问他是怎么进来的,话出口了还是没问下去他想要做什么,总有办法做到
“何事?”刚打算坐起身,他俯身将一旁的毯子揉成团 ,靠在我背后,然后扶着我的腰帮我坐起来
虽然他是好意,我却很不喜欢这样的身体接触,脸有点**他毫不在意地在床 沿坐下,与我靠得很近我没办法拉开与他的距离,想想他对一个孕妇也不会怎样,便放开顾虑,两眼无惧地直视他
他半天不说话,只是看着我鹰眸里有几丝红线,衬着发黑的眼圈,眼底流出莫名的哀伤被他这样的眼神直直盯着,心像是被捶打了一下,突然慌乱起来
“小将军……”
“到现在还不肯叫我蒙逊么?”他低头,幽幽地叹气,语气里有丝化不开的苦涩
“蒙逊……”心念一动,不想看他的眼,正色问道,“你把法师支开,单独来见我,肯定有话要说究竟何事?”
唇角勾勾,先是浓浓的苦笑,然后又突然敛颜,答非所问:“姚苌遣使来请罗什法师去长安**,你可知此事?”
我点头,心下疑惑,他为何说起这事?
“吕纂之意,可用法师向姚苌交 换钱物,吕光亦是赞同但你可知,为何法师最后还是没去成?”他的眼光一直在我脸色徘徊,眼底闪过一丝黠光与我单独相处时,他从来都是用鄙夷的口吻直接称呼吕氏诸人的名字
“不是说,吕光担心罗什性狡,恐他去长安会不利吕氏凉国么?”
他轻蔑一笑,鼻子哼气:“的确是这样不过,这话却不是吕光自己说的”
明白了,探头问他:“是你么?”
他点头,线条刚毅的脸上浮出诈色:“是我告诉吕绍,然后由这个蠢人去劝其父”
“你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我不能放你们走”他站起身,背着手在室内踱步陽光照射在他直挺的宽阔肩膀上,衬出半明半暗的面色
“包括你们回宫,也是我的主意让吕绍跟吕光说,趁各国争相聘请法师前,由吕光来宣告天下,罗什法师已为他所用,以绝其它列强之心”
“蒙逊,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停住脚步,直直瞪着我,冷笑一声:“我改主意了,不打算杀你,却不能让其它人得到你吕氏一门昏庸,将你们置于吕氏手中,我才能放心”
我苦涩地叹息:“你不用再担心,我没几天了……”我走,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他缓缓走近我,再次挨着我坐下眼中的戾气褪去,流淌出悲伤胸膛微有些震动,咽一咽嗓子,突然抓起我的手:“你可恨我?”
我要挣开,却被他用大的力握住我的挣扎在他面前向来无用,索性随他了迎上他哀伤的深眸,淡淡一笑:“你告诉我,是希望我恨你么?这不就是你所希望的么?从此以后,我不可能再对任何人讲君王之术,也无人知道你的野心,阻挡你成就霸业”
“也对,省得我每日犹豫到底该不该杀你”他仰头大笑,笑声里却透着凄清
他笑了一会,嘴角渐渐落下,用力掐我的手,似乎希望看到我露出痛苦“你死,的确对我有利你这样的女子,不该活在这世上”
他的声音带着微微颤抖,我忍着手腕上一波重过一波的力气,努力地笑:“蒙逊,我不恨你一切都是命数,早已定下我在这世间,已经没有时间去恨了……”
手腕一松,他放开了我怔怔地盯着我的脸,眼里飘过迷茫苦笑着摇头,喃喃轻语:“你连恨都没有……”
“蒙逊,你会建国立业,成为割据一方的霸主,却不是时代所赋予的可终结乱世之人”我平静地告诉他,“你的命数,也是早就定下的”
涣散的鹰眼重聚焦,深邃眼光长久地落在我脸上,苦涩地咀嚼出:“命数……”
嗤笑一声,叹出长长一口气:“命数……你我以这种方式相遇相处,也是命数罢……”
他甩甩头,偏过一边再转眼对着我时,眼里哀伤渐渐隐去,沉思一会,平静地问到:“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蒙逊,法师一心想在天梯山开凿石窟,建大佛寺,却被吕光阻止你日后进驻姑臧,可能帮法师完成此愿?”
“好,我答应你”他认真地点头,“我做君主后,定聘法师为国师,举国奉佛”
正要开口说谢,他突然再问:“还有别的心愿么?”
我思考一下,说道:“希望你善待百姓,凉州境内不要再出现人相食的惨况还有尊儒重教,让有才学的汉人能在西北安顿下来”
“好,这些我都会做”他点头,向我凑近一些,鹰眼在我脸上盘旋,“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想起我走后孤身等待十六年的罗什,鼻子泛酸稳定一下情绪,看向蒙逊:“我走之后,莫要再为难法师用你和吕绍的关系,让他起码有一定自由 ”
“好,我在姑臧一日,便会尽我之力相助法师”又凑得近了,与我只有半尺之遥,声音放得低,“还有么?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我将头偏开,听出他声音里的期待,反问道:“你希望我说什么?”
他一愣,半晌摇摇头坐正身体,苦涩地笑了:“没什么……”
他站起,缓步向门口走去,拉开房门夏日娇陽似火,染出火红的背影脚步凝滞在门口,却不回头燥热 的空气中飘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艾晴,走好……”
我的鼻子很酸蒙逊不会知道我是离开这个时空,他以为我离死不远了这句“走好”,算是他对我的最后一句祝福是生离,还是死别?再回来时,我应该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如同再也见不到弗沙提婆一样尽管我一直提防,他其实也没真正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情我对他,应该心存感激毕竟,他一直在用他的方式帮我所以,我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心里默默说:谢谢你,蒙逊……
罗什帮我穿上防辐衣,带上时间表,背上大包一桩桩,一件件,细致而耐心这些东西,我本来以为再也用不上,可现在,却还是需要靠这些与21世纪联系的纽带,救我和宝宝的命神思恍惚间,罗什在我腹部缠上厚厚的棉衣,是为防止我落地时对宝宝有伤害
他的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俯下身时,看到他背上也湿了一片僧衣黏黏地贴着,勾勒出精瘦的背部线条
缠上棉衣,我自己也热得直冒汗他帮我抹去额头的汗珠,捧着我的头,柔声说:“以前你走,罗什都没有与你送别这次,终于是罗什送你走”
鼻子一酸,刚要落泪,他吻上我的眼睛,将涌出的泪珠吻去:“别哭对宝宝不好”
抚摸着我颈上系着的艾德莱斯绸,将右手交 缠进我的手,触到他手上的结婚戒指今天,他特意将戒指从脖子上摘下,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此刻,挂在他胸前的,是那串磨损过旧的佛珠
轻轻拥我入怀,微笑着说:“我们分别,是为再相见所以,你我都不许哭你不过是回娘家,罗什要笑着送你走”
点头,努力地笑希望十六年里,他想起我时,是最美丽的笑容
“罗什,你有空便翻译佛经,不要跟吕氏诸人发生冲突预言谶纬之类的,我知道你不屑可是,为了能好地活下去,有时屈就一下也是必要”
我已经将今后会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晋书》记载他的那些神力,什么刮大风预言战乱,从母猪生下一头三身小猪的怪事上推断吕纂会被人篡位,等等他听后总是摇头,却不再像以前那么排斥
将断断续续记录了两年的笔记拿出:“这里面是我的考察日志有十六国中已发生和将要发生的历史事件,还有我心情的记叙”
翻开笔记本,我和爸妈的合照夹在里面:“我走后,你若是想我,可以看我的笔记和照片我以前没想过要留下这本笔记,所以按照我的习惯写千年后的简化字你要从左到右读,而不是自上而下这几天我做出一张对照表,时间太紧,恐怕没办法做全我写的东西,你也不一定能看懂……”
“没关系罗什会仔细研读熟悉你那个时代的字,还有那个时代写文的习惯”他郑重地接过,抬眼一笑,“罗什目下看不懂,不过,有十六年时间可以慢慢看等你回来,再问你看不懂的地方……”
看着他清癯的脸,仍在努力绽放微笑浅灰眸子晶光闪动,我的身影映在氤氲水汽里渐成朦胧
鼻子又泛起酸涩,强行压下苦楚的痛,拉住他的手细细叮咛:“你去长安的前一年,姑臧的饥荒比这次甚,城内人口几乎丧失十之**这些都是命数,无力挽回你无法救人之时,一定要先保住自己因为,你的使命要到长安才能完成”
吕光死后不到半年,吕篆便杀了吕绍吕弘也想当王,便与吕篆争位,兵败被吕纂杀死两年后,吕杀吕纂,扶自己的亲哥哥吕隆上位不到半年,吕隆便在饥荒和蒙逊围攻下投降姚兴吕光死后三年里,吕氏诸子只顾内斗,凉州哀鸿遍野,民不聊生,比吕光之时还要凄惨这样的混乱,我却无法陪他一起渡过想到这些,心中便如车碾过,剧痛难忍
“艾晴”他轻轻捂住我的嘴,摇头微叹,“罗什已经不再是龟兹那个桀骜不群的法师了我已知该如何与上位者相处,如何为理想隐忍别为我担心,十六年,罗什能忍过去……”
我点头,觉得自己又快要禁不住落泪了,赶紧吸着鼻子说:“还有,要记得按时吃饭,不要挑食每晚用热水烫脚,这样冬天时冻疮才不会复发手上也要多擦姜片你睡眠太警醒,所以总是睡不好我不在时,若有条件,要记得睡前喝点牛羊奶晚上看书不要太久,否则视力会损坏我可不想回来时给你带副近视眼镜……”
我絮絮叨叨恨不得把所有事情都叮嘱完他只是温 柔地点头,用帕子擦我的额头,为我抹去汗珠终于自己也说累了,似乎还有很多很多要说,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怔怔地盯着他发呆
“说完啦?”敲一下我的脑门,用故作轻松的口吻说,“那轮到罗什来叮嘱你了回去后没人看顾你,不可熬夜,少睡懒觉不要看见喜欢吃的就不停嘴,不可老是忘了……”
“好了啦,我都知道”我朝他吐吐舌,苦着脸看肚子上的棉衣,“你再说下去,我要流一斤汗了”
他愣一下,眼光落在我肚子上,偷偷转头擦擦眼角,将我搂紧:“一定记得,保住自己最是重要其次才是孩子……”
“你放心,我的时代科技很先进,一定能生下宝宝……”
“艾晴……”他叹息着将手放上我微隆起的肚子,眼神黯淡,“对不起,罗什无法与你一起抚养我们的孩子,要辛苦你一个人了……”
“宝宝会知道,它有天底下最好的爸爸”哽咽着嗓子,抬起右手扬一扬玛瑙臂珠正午陽光穿过菱格窗,将满室照得透亮晶莹的玛瑙上,“不负如来不负卿”七个清秀的字迹熠熠闪光
“这串珠子,我以后会留给宝宝……”
他点头,也抬起右手露出属于他的那串珠子他闭起深邃的大眼,昂起如天鹅般的颈项,任两行清泪顺着清癯的脸滑落……
缠绵 痴长的吻终于也有尽头,唇齿间还留着他清幽的檀香味他动作缓慢地放开我,帮我套上手套和头套我旋开按钮,绿光闪动,开始记秒只有一分钟了,看着秒表滴滴跳动,告诉自己,不许哭,我要笑着离开尽管带着头套他看不见,但他一定感觉得出
他面对着我,缓步向门口退去眸光始终缠绕在我身上,无尽留恋退到门口,手扶门扇屋外的强烈光线洒在他身上,褐红僧衣转成偏黄色调,**的半臂反射出麦色光晕他深吸一口气,再多望一眼,似乎要将画面从此定格在脑中
我点头微笑,只有半分钟了,他依旧在望着我
“罗什,关门”我的声音也一样发颤,“记得不要看等一会的那道光线确定屋内不再有异光后才能进来……”
已不记得这是第几遍叮咛了我的眼光无法从他身上移开,这是最后一眼了……
门终于关上秒表显示,只有不到十秒了……
“罗什,等我……”
“嗯……”声音里牵出浓重的鼻音,穿过门隙,丝丝飘进
近两年了,又再次感受到了腾云驾雾的翻转腾空的瞬间听到他大喊:“我妻,好好活着……”
我有没有落泪?不记得了,在时空转换中,昏昏沉沉,只是下意识地护住腹部宝宝,你一定要挺过来……
耳边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费力地睁眼,模糊视线中出现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我被放上担架,一把拉住身边的人,认出是研究员小聂昏迷前我只知道反复说一句话:“保住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