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作者企图让读者相信他的主人公们都曾经实有其人;是毫无意义的。他们不是
生于母亲的子宫,而是生于一种基本情境或一两个带激发性*的词语。托马斯就是
“Einmalistkeinmal”这一说法的产物,特丽莎则产于胃里咕咕的低语声。
她第一次去托马斯的寓所,体内就开始咕咕咕了。这不奇怪:早饭后她除了开车前
在站台上啃了一块三明治,至今什么也没吃。她全神贯注于前面的斗胆旅行而忘了吃饭。
人们忽视自己的身体,是极容易受其报复的。于是她站在托马斯面前时,便惊恐地听到
自己肚子里的叫声。她几乎要哭了。幸好只有十秒钟,托马斯便一把抱住了她,使她忘
记了腹部的声音。
2
于是,产生特丽莎的情境残酷地揭露出人类的一个基本经验,即心灵与肉体不可调
和的两重性*。
很久以前,一个人会惊异地听到自己胸内有节奏跳动,但从不去猜测那是什么。他
还不能对人这样奇怪、陌生的东西给以辨识确定。那时的人体是一间囚室,囚室里的东
西能看,能听,能恐惧,能思索,还能惊异。而人体消失之后所留存的东西,便算是灵
魂。
当然,今天的人体不再陌生了:我们知道在胸膛里跳动的是心脏;鼻子是伸出体外
的排气管,为肺输送氧气;脸呢,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块标记着所有生理过程的仪表板,
标记着吃,看,听,呼吸以及思维的情况。
自从一个人学会了给人体的各个部位命名,人体就好对付多了。他还得知灵魂不过
是大脑中一种活跃的灰色*物质。灵与肉两重性*的古老命题终于被众多科学术语淹没,我
们仅仅将其作为一种过时的浅见陋识而加以嘲笑。
但是,假使他的一位恋人来听他腹内的咕咕隆隆,灵肉一体这个科学时代的诗意错
觉,便即刻消失。
3
特丽莎力图透过自己的身体来认识自己。正因为如此,从孩提时代起,她就常常站
在镜子前。她害怕母亲发现,每次偷偷照镜子都带有一种秘密犯禁的色*彩。
不是虚荣心使她走向镜子,而是那种看见了“我”时的惊奇。她以为透过那面部状
貌看到了自己灵魂的闪光,忘记了自己不过是看见了身体机制的仪表扳。她以为鼻子是
自己天性*的真实表露,忘记了那玩意儿不过是给肺输送氧气的通气管。
久久地看着自己发呆,她不时也心烦意乱地看到自己脸上有母亲的影子。她更固执
地盯着镜子,希望母亲的影子消逝而只留下她自己。每次的成功都令她陶醉:她的灵魂
浮现于她的身体表面,如那些塞在底舱的水手终于冲了出来,散布在甲板上,向着长天
挥臂欢呼。
4
她象她的母亲,不仅仅是模样象。有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似乎她的整个生命只是她
母亲的继续,象台球桌上一个球的运动只是球员手臂动作的延续罢了。
这种延续是从哪儿从什么时候开始而后来变成了特丽莎的生命?
也许开始于特丽莎的爷爷,开始于那位布拉格生意人逢人便夸她女儿——特丽莎母
亲的美丽。她母亲才三、四岁,爷爷就告诉她,说她与拉裴尔的圣母像一模一样。四岁
的她便再也忘不了这句话了。她青春妙龄,坐在学校读书时,总是不听老师的课,想着
与自己相象的那幅画。
该结婚的时候了,她有九个求婚者,围着她跪成一圈。她站在中间象个公主,不知
挑选谁好:第一个最英俊,第二个最聪明,第三个最富裕,第四个最健壮,第五个门第
显赫,等六个背诗如流,第七个见多识广,第八个工于小提琴,而第九个极富有男子气。
他们都用同一种姿势跪着,膝盖上的功夫相差无几。
她最后选中了第九个,倒不是因为他最有男子气,而是与他性*交时尽管她一再叮嘱:
“小心”、“多多小心啊”,他却故意不小心,使她找不到人打胎而不得不嫁给他。于
是特丽莎出世了。从全国各地赶来的众多亲戚都围在小童车旁,与孩子逗趣。特丽莎的
母亲不愿逗趣,甚至根本不说话,只是牵挂着自已另外八个求婚者,看来他们都比第九
个好。
象女儿一样,特丽莎的母亲也常常照镜子。一天,她发现眼角边有了皱纹,断定她
的婚事简直毫无意义。大约也是在此时,她遇到了一个男身女气的人,此人行骗有前科,
又向她隐瞒了自己的两次离婚。现在,她恨那些膝头带茧的求婚者,也极想换个位置让
自己下跪,于是便跪倒在她的骗子新朋友面前,抛下丈夫与特丽莎,出走它方。
那个最有男子气的人变得最没有生气,他如此消沉,以至神经今今的,无事找事。
心里怎么想,日里就公开说出来。当局的警察被他的胡言乱语吓坏了,把他抓了起来,
审判后给了他长长的刑期。他们把他的住房封了,把特丽莎送交她母亲。
那个最无生气的人在铁窗里没呆多久就死了。特丽莎与母亲随母亲的骗子来到靠近
山区的——个小镇住下来。骗子在一个机关里供职,母亲则在—家商店干活。母亲又生
了三个孩子,当她重新照镜子时,发现自己又老又丑。
5
她意识到自己已失落一切,开始找寻罪恶的原由。人人都会这么做的。她的第一个
丈夫,有男子气但未被她爱过,未能留意她床上的轻声警告;而她的第二个丈夫,没有
男子气却被她爱得太多,把她从布拉格拖来这个小镇,却跟一个又一个女人往来,使她
永远陷入妒嫉。她无力反抗,唯一属于她、又无法避离的人质便是特丽莎,她能以苦行
赎清这一切罪孽。
的确,难道她不是决定了母亲命运的最主要的罪源吗?她,不就是那最有男子气的
男人的精子和那最漂亮的女人的卵子的荒谬结合吗?是的,正是从那个要命的时刻起,
拙劣的弥补引起了长途赛,开始了她母亲的命运。那个时刻,叫特丽莎。
特丽莎的母亲无休止地提醒她,母亲就意味着牺牲一切。一个因孩子而失掉一切的
女人说出这话,自然言出有据颇近真理。特丽莎总是听着,相信当母亲是生活的最高价
值,而当母亲也是最大的牺牲。
如果一个母亲是人格化了的牺牲,那一个女儿便是无法赎补改变的罪过。
6
当然,特丽莎并不知道那天夜地母亲向父亲耳语“小心”的情景。她的负罪感如同
原罪一样解释不清。她尽了一切所能来摆脱她。十五岁时,她便被母亲领出了学校,当
了女招待。她愿做一切事以讨得母亲的欢心,交出全部工资,做家务,照顾弟妹,用整
个星期天打扫房屋和洗东西。这真可惜,因为她是班上最有前途的学生。她渴望上进,
只是这个小镇子不能使她满足。于是无论她什么时候洗衣服,盆边总搁着一本书。她去
翻书页,洗衣水滴在书上。
家里似乎没有什么羞耻可言。母亲穿着内衣在房子里冲来冲去,有时候-乳-罩都不戴,
夏天,有些时候则干脆完全光着身子。继父虽然不光着身子行走,可每次特丽莎洗澡,
他都往浴室里钻。有一次,她把自己锁在浴室里,母亲就大发雷霆:“你以为你是谁?
他会把你的漂亮吞了吗?”
(这种对立情绪清楚地表明,她对女儿的怨恨超过了对丈夫的猜忌。女儿的罪孽是
无穷无尽的,甚至包括了她男人的不忠。特丽莎对解放的渴求和对自己权利的坚持——
诸如锁上浴室门的权利——对于特丽莎的母亲来说,简直比她丈夫可能调戏特丽莎更令
人讨厌。)
冬日的一天,母亲决意在灯下光着身子走走,特丽莎很快跑过去把窗帘拉上,唯恐
街那边的行人看见她母亲。但她听到母亲在自己身后爆发出大笑。第二天,来了她母亲
几个朋友:一位邻居,一位同事,一位女教师和其他两三个常来串门的女人。特丽莎与
随同来的一位十六岁的男孩不约而同地问好,而母亲立即乘大家都在场,告诉她们特丽
莎如何企图保护母亲贞洁的事。她笑了,所有的女人也都笑了。“特丽莎对人耍撤尿、
要放屁的想法都不甘心承认呢,”她说。特丽莎脸红了,可她母亲还不罢休,“那有什
么可怕的呢?”并以一个响屁回答了她自己提出的问题。所有的女人又笑起来。
7
特丽莎的母亲响亮地擤鼻子,跟人们公开谈她的性*生活,并且洋洋得意地展示她的
假牙。她可以技艺纯熟地用舌头把那些假牙顶出来。如果嘴笑得太开,上排牙齿会落在
下排牙齿上。诸如此类,给她的脸增添了一种凶狠的表情。
她的行为仅具有唯一的标示:抛弃青春和美丽。在九个求婚者跪在她周围的日子里,
她聪明地保护着自己的裸身,这样做似乎是想努力表明她的身体在贞操方面的价值。现
在,她不仅是失去了贞操,而且已经猛烈击碎了它,并张张扬扬地用新的不贞给今昔生
活划一条界线,宣称青春与美丽被人们过分高估,其实毫无价值。
依我看来,特丽莎只是她母亲这种标示的继续,她母亲正是这样来抛弃了自己小美
人的生活,抛在身后远远的。
(如果说特丽莎有些神经质的动作,姿态缺乏某种自然的优雅,我们是不会惊讶的。
她母亲傲慢、粗野、自毁自虐的举止给她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8
特丽莎的母亲要求公正。她想看见罪行遭到惩处清算。这就是她坚持让女儿伴着她
留在那无贞洁世界里的原因。在那里,青春与美丽一文不值,世界不过是肉体巨大的集
中营,人人都差不多,灵魂是看不见的。
现在我们比较能理解了,为什么特丽莎久久凝视和不时瞥视镜子,并有一种犯禁负
疚的感觉。她是在与母亲作战,是在期待着找到一个与别人不同的躯体,期待自己脸上
显示出从最底层释放出来的水手一样的灵魂。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的灵魂——那悲伤、
怯懦、自我封闭的心灵——隐藏在身体内的底层,羞于显露自己。
于是,那一天她初识托马斯,在餐馆的醉鬼们当中曲折穿行,她的躯体被盘中的啤
酒沉沉地垂压,她的灵魂在胃或胰腺的什么位置。后来,托马斯叫她,那声叫唤的意义
太大了,因为呼唤者既不知道她母亲,也不知道那帮醉鬼,对他们日复一日单调的猥亵
脏话也一无所知。他的上流身分使他超凡出众。
另外,还有些事也使他显得与众不同:他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打开了的书。这个店子
从未有人把书打开放在桌上。在特丽莎的眼里,那些书是友谊默契的象征。她也爱读书,
她只有一件武器来与这个包围着她的恶浊世界相对抗:从市图书馆借来的书,首先又是
小说。她读了大量小说,从菲尔丁到托马斯.曼。这些书不仅提供了一种能使她摆脱无
聊生活的虚幻可能性*,作为一种物体,它们还有着另一种意义:她喜欢腋下夹一本书在
街上走。这与一百年前花花公子们的华美手杖一样有意义,使她与其他人区别开来。
(把书比作公子们的华美手杖还不很准确。手杖不但使主人区别于其他人,还使它
的主人新派、时鬃。书使特丽莎与众不同,却是过时的时尚了。当然,她还太年轻,看
不到她在别人眼里的老时鬃意昧。她居然认为年轻人走路时戴着个收音机耳机实在傻气,
未曾想到那才是新派。)
所以,那个唤她的人是陌生者同时又是个与她有友谊默契的人。他唤她的声音是和
善的,于是,特丽莎感到她的灵魂从血管里和毛孔里冲出体外,向他展示开来。
9
托马期从苏黎世回到布拉格后,开始想到他与特丽莎的结识只不过是六个极其偶然
机遇的结果,总觉得有些不安。
事实上,难道不是一件必然的偶然所带来的事件,才更见意义重大和值得注意么?
机遇,只有机遇才给我们启示。那些出自必然的事情,可以预期的事情,日日重复
的事情,总是无言无语,只有机遇能劝我的说话。我们读出其中含义,就如吉普赛人从
沉入杯底的吻啡渣里读出幻象。
托马斯出现在餐馆里的特丽莎面前是绝对偶然的。他坐在那儿,展卷读书,突然接
头看见了她,微笑着说:“请来一杯白兰地。”
那一刻,收音机碰巧在放音乐。她去柜台后面倒白兰地,顺手将音量调大了一些。
她听出是贝多芬。自从布拉格的某一个弦乐四重奏演出队到他的镇上演出以来,她便知
道了贝多芬的音乐。特丽莎(如我们所知,她总是渴望“上进”)去明了音乐会。大厅
里几乎是空的,除她以外,听众只有当地药技师和他老婆。但四重奏的演奏家们面对着
台下一支“三重奏”的观众团,还是好心地没有取消演出。他们演奏了只多芬的最后三
部四重奏乐曲。
后来,药剂师邀请乐手们吃饭,也叫了观众席中这位女孩子同往。从那的起,贝多
芬便成了她对世界另一个面的想象,这是她所渴望的世界。当她端着白兰地绕出柜台时,
她努力想弄懂这个机遇的启示:她应召给一位吸引着她的陌生男人送白兰地的时刻,偏
偏就是她听到贝多芬之瞬间,这是多么巧!
必然性*不是神奇的公式——它们都寓含在机遇之中。如果爱情是不能忘怀的,机缘
一定会立即展翅向它飞落,象鸟儿飞向方济各翅膀。
10
他把她唤转来付酒钱,合上书(友谊默契的象征)。她想问问他读的什么书。、
“你能把酒钱记在我帐上吗?”他问。
“可以的。”她问,“你住几号房间?”
他把钥匙给她看,钥匙系在一个木牌子上,上面画了个红色*的六宇。“怪了,”她
说,“六。”
“有什么奇怪的?”他问。
她突然记取父母离婚前任在布拉格的房子也是六号,可她回答说:“你住在六号房,
而我的班六点钟完。”(我们据此可以称赞她的狡黠。)
“行,我的火车七点开。”陌生人说。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给了一张账单请他签字,又将其交至服务台。等她干完活,
陌生人已不在桌旁了。他明白了她小心的暗示么?她兴奋地离开旅馆。
旅馆对面是一个荒芜的小公园,破败得只能在这肮脏小镇上找到。但对特丽莎来说,
它一直是一个美丽的小岛:那里有草地,有四棵白杨树,有几条长凳,有一树垂柳,还
有一点儿叫连翘的灌木丛。
他坐在一张黄|色*的长凳上,能清楚地看到旅馆大门。天,正是她以前读书时常坐的
那张凳子!于是她知道(机缘的鸟儿开始在她的肩头闪闪发光),那陌生人便是她的命
运。他叫住她,邀请她坐在自己身边。(她灵魂的水手们已经冲上她身体的甲板了。)
然后,她送他走列车站,他把名片给了她以示告别:“如果你偶然有机会来布拉格的
话……”
11
他在最后一刻塞给她的远不止一张名片,而是
对所有机缘的召唤(那本书,贝多芬,数字六,黄|色*的公园长凳)。这一切给了她
离开家庭去改变命运的勇气。也许正是这些机缘(相当平常简单,顺便说,
甚至无多兴味,却是人们在这毫无生气的小镇里所期望的),使她爱情萌动,并给
了她力量的源泉,使她一生永无怠倦。
我们日复一日的生活都在与机缘的碰撞中度过。更准确地说,是在与人和事的偶然
相遇中度过,我们称之为巧合。“巧合”是指两件事出入意料地同时发生了,相遇了:
托马斯出现在旅馆餐厅的同时,收音机里播放贝多芬。我们甚至没有注意到大量的这样
的巧合。如果托马斯坐的席位被当地屠夫占了,特丽莎就不会注意到收音机在播放贝多
芬(尽管贝多芬与屠夫的相遇也是一种有趣的巧合)。但是她初生的爱情加强了她对美
的敏感,也就忘不了那音乐;无论什么时候听到它,都会被深深打动。那一刻发生在她
周围的一切皆因为音乐而生辉,而显得美好起来。
在特丽莎去见托马斯时腋下夹的那本小说中,安娜与沃伦斯基是在一种奇怪的情境
中相遇的:他们俩在火车站相见,其时有一个人被火车轧死。在这部小说的结尾,安娜
自己也躺在火车下。这是文章的对应——如音乐中开头与结尾有着同一动机也许显得太
小说味了一些,我也同意这么说。但是得有个条件,就是别把那些“虚假的”、“杜撰
的”、“违背生活真实”的概念,也用在“小说味”这个词语上。因为人类的生活确切
地说,就是用这种方式构成的,
人的生活就象作曲。各人为美感所导引,把一件件偶发事件(贝多芬的音乐,火车
下的死亡)转换为音乐动机,然后,这个动机在各人生活的乐曲中取得一个永恒的位置。
安娜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自杀,但死和火车站的动机,与爱的诞生有着不可忘怀的联系,
并且在她绝望的时刻,以黑色*的美诱惑着她。人们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即使在最痛苦的
时候,各人总是根据美的法则来编织生活。
指责小说中用神秘的巧合来迷惑人,是错误的(象安娜与沃伦斯基相遇,火车站,
死,或者贝多芬,托马斯,特丽莎以及那白兰地)。指责人们对日常生活中的巧合视而
不见,倒是正确的。他们这样做,把美在生活中应占的地位给剥夺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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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缘之鸟落在肩头,驱使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也没跟母亲说,便登上火车夫布拉
格。途中,她多次去盥洗间照镜子,乞求自己的灵魂不要离弃她身体的甲板,这是她一
生中最关键的时刻呀。她仔细瞧着自己,突然惊慌地感到喉头有些痒,在性*命攸关的日
子里她会碰上什么恶运吗?
可是没有转回的余地了,于是她从车站向他挂了电话。在他开门的那一瞬间,她的
肚子却开始可怕地咕咕隆隆起来。她努力克制着,感到自己似乎把母亲藏在胃里带来了,
是母亲的狂笑企图毁了她与托马斯的相见。
几秒钟了,她害怕对方会因为自己肚子里粗鲁的声音把她撵出去,可是,他把她揽
在怀里。她感激对方不计较可恨的咕咕声,泪眼模糊,热烈地吻他。还不到一分钟,他
们便做起爱来。她在做*爱时发出尖叫,以后就发烧。她被流感击倒,那根往肺里送氧气
的排气管给堵住了,红了。
她第二次来布拉格,带上了一口沉重的箱子。所有的东西都放在里面了,她决意不
再回那个小镇。他邀请她第二天晚上去他家。当夜,她便住进一间便宜的旅店,次日把
箱子寄存在车站后,腋下夹着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在布拉格的街上游荡了一整天。
即使在她按门铃以及他打开门之后,她都不愿丢开这本书。这本书就象是进入托马斯世
界的通行证。她明白,除了这可怜的通行证以外,她一无所有。一想到这儿她就想哭。
为了不使自己哭出来,她大声
说了那么多话,还笑了。他立刻又一次拥抱了她,然后做*爱。她象进入一片茫茫云
雾,除了能听见自己的尖叫声外,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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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叹息,不是呻吟,是一种真正的尖叫。叫得那么厉害,托马斯不得不把头偏
离她的脸,惟恐声音太近会震破耳膜。这叫声不是一种肉欲的发泄。
肉欲是各种感觉的总动员:当一个人激动亢奋地观察对象时,会极力捕捉每一种声
响。而她的尖叫旨在削弱各种感觉,消除听力和视力。事实上,她所叫唤的是她那纯真
理想主义的爱情,并试图以此来消除一切矛盾,消除灵与肉的双重性*,甚至消灭时间。
她的眼睛闭上了吗?没有。但它们没有看任何地方,久久停留在房顶的一片空白之
中。不时疯狂地把自己的头从一边扭到另一边。
她叫完了,便握着他的手在他身旁睡着了,整夜地握着,
还在八岁时,她便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睡觉,并使自己相信,她握的这只手属于她
爱的一位男人,她的终身伴侣。所以,我们可以理解了,她梦中如此顽强地握着托马斯
的手,是因为从孩提时代起就训练出了这一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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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被迫终日给人上酒、给弟妹洗衣的少女,不能去追求“上进”——势必积存着
极大的生命潜在力。这种力是那些一读书就昏昏欲睡的大学生们做梦都想象不到的。特
丽莎读得比他们多,也从生活中学到了许多,只是自己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大学生与自
学者的差别与其说在于知识面,还不如说在于他们的生命力以及自信心。特丽莎投入布
拉格新的生活中,其热情是狂乱而不稳定的。她似乎在等待着某一天,什么人过来说:
“你在这儿干嘛?回你的老地方去吧!”她对生活的全部渴望都系在一根绳子上:托马
斯的声音。因为正是这个声音曾经把她那怯懦的灵魂从她体内深处召唤了出来。
特丽莎在一间暗室里有了一份活,但这不够,她还想拍照,而不光是冲冲洗洗。托
马斯的朋友萨宾娜借给她三、四本著名摄影家的专著,又邀她去一个咖啡馆,给她解释
书上的照片,使她对每幅作品都增添了不少兴趣。她静静地凝神倾听,那模样,教授们
从他们学生的脸上是不常看到的。.
多亏萨宾娜,她渐渐明白了照片与绘画之间的关系。她还常常让托马斯带她参观布
拉格举办的每一个展览。不久,她的摄影作品便刊登在她所服务的那份图片周刊上,最
后,她离开暗室定进了专业摄影师的行列。
那天晚上,她和托马斯与几个朋友一起去酒吧,庆贺她的升迁。人人都跳了舞,托
马斯却开始生闷气。回家后经她再三刺激,他才道出是因为看到她与他的同事跳舞而嫉
妒。
“你说你真的是嫉妒吗?”她不相信地问了十多次,好象什么人刚听到自己荣获了
诺贝尔奖的消息。
然后,她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开始在房子里跳起舞来。她不
是采用她在酒吧里的那种舞步,更象村民的波尔卡舞或一种瞎闹时的欢蹦乱跳。拖着托
马斯,腿在空中飞扬,躯身满屋子乱转。
不幸的是,没过多久,她自己也开始妒嫉起来。而托马斯没有把她的妒嫉看成诺贝
尔奖,却看成了负担,一个直到他死都压着他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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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赤身裸体与一大群裸身女人绕着游泳池行定,悬挂在圆形屋顶上篮子里的托马斯,
冲着她们吼叫,要她们唱歌、下跪。只要一个人跪得不好,他便朝她开槍。
让我回到这个梦里。梦的恐惧并不是始于托马斯的第一声槍响,而是从一开始就有
的。与一群女人一起裸身列队行进,这在特丽莎那里是恐怖的典型意象。在家里的时候,
母亲就不让她锁浴室门,这种规定的意思是说:你的身体与别人的没什么两样,你没有
权利羞怯,没有理由把那雷同千万人的东西藏起来。在她母亲眼中,所有的躯体并无二
致,一个双一个地排队行进在这个世界上面已。因此从孩提时代起,特丽莎就把裸身看
成集中营规范化的象征,耻辱的象征。
梦的开头还有另一种恐怖:所有的女人都得唱!她们不仅仅身体一致,一致得卑微
下贱;不仅仅身体象没有灵魂的机械装置,彼此呼应共鸣——而且她们在为此狂欢!这
是失去灵魂者兴高采烈的大团结。她们欣然于抛弃了灵魂的重压,抛弃了可笑的妄自尊
大和绝无仅有的幻想——终于变得一个个彼此相似。特丽莎与她们一起唱,但并不高兴,
她唱着,只是因为害怕,不这样女人们就会杀死她。
可托马斯把她们一个个射翻在水池中死去,又是什么意思呢?
那些女人为她们的共同划一而兴高果烈,事实上,她们又在庆贺面临的死亡,行将
在死亡中实现更、绝对的同一。托马斯的槍杀,只是她们病态操演中的极乐高|潮而己。
每一声槍晌之后,她们爆发出高兴的狂笑,每一具尸体沉入水中,她们的歌声会更加响
亮。
但为什么执行槍杀的是托马斯呢?又为什么托马斯一心要把特丽莎与那些人一起杀
掉呢?
因为他是送特丽莎加入她们一伙的人。这就是这个梦所告诉托马斯的,而特丽莎自
己所不能告诉他的。她来到他这里,是为了逃离母亲的世界,那个所有躯体毫无差别的
世界。她来到他这里,是为了使自己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不可取代的躯体。但是,他还是
把她与其他人等量齐观:吻她们一个样,抚摸她们一个样,对待特丽莎以及她们的身体
绝对无所区分。他把她又送回到她企图逃离的世界,送回那些女人中间,与她们赤身裸
体地走在一起。
16
她老是梦见三个连续的场景:首先是猫儿的狂暴,预示着她生活中的苦难;接着是
幻想中多样无穷的死;最后便是她死后的生存,其时,耻辱已变成了一种永恒状态。
这些梦无法译解,然而给托马斯带来了如此明白无误的谴责,他的反应只能是低着
头,一言不发地抚摸着她的手。
梦是意味深长的,同时又是美的。这一点看来被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给漏掉了。梦
不仅仅是一种交流行为(如果你愿意,也可视之为密码交流);也是一种审美活动,一
种幻想游戏,一种本身有价值的游演算我们的梦证明,想象——梦见那些不曾发生的事。
是人类的最深层需要。这里存在着危险。如果这些梦境不美,它们就会很快被忘记。特
丽莎老是返回她的梦境,脑海里老是旧梦重温,最后把它们变成了铭刻。而托马斯就在
特丽莎的梦呓下生活,这梦呓是她梦的残忍之美所放射出来的催眠迷咒。
“亲爱的特丽莎,甜美的特丽莎,我正在失去你吗?”有一次,他们面对面地坐在
一家酒店里,他说,“每一夜你都梦见死,好象你真的愿意告别这个世界……”
那是在白天,理智与意志又回来了。一滴红色*的葡萄酒馒慢流入她的杯子:“我毫
无办法,托马斯,呵,我明白,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你对我的不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事……”
她望着他,眼里充满了爱,但是她害怕即将到来的黑夜,害怕那些梦。她的生活是
分裂的,她的白天与黑夜在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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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谁,如果目标是“上进”,那么某一天他一定会晕眩。怎么晕法?是害怕掉下
去吗?当了望台有了防晕的扶栏之后,我们为什么害怕掉下去呢?不,这种晕眩是另一
种东西,它是来自我们身下空洞世界的声音,引诱着我们,逗弄着我们;它是一种要倒
下去的欲|望。抗拒这种可怕的欲|望,我们保护着自己,
那些裸体女人围着游泳池行进,那些棺材里的尸体为她也是死人面欣喜——这就是
她害怕的“底下世界”。她曾经逃离,但这个世界神秘地召唤她回来。这些就是她的晕
眩:她听了一种甜美的(几乎是欢快的)呼唤,重新宣读了她的命运和灵魂,听到了没
有灵魂者的大聚集在召唤她。虚弱的时候,她打算响应这一召唤,回到母亲那里去;打
算驱散她身体甲板上灵魂的水手们;打算趋就到母亲的朋友们中间去,当有人放响屁时
跟着笑;还打算和她们一起围着游泳池裸身行走,一起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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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直到特丽莎离家那天,她一直在反抗母亲。可我们也不要忘记,她同时没有
一天不是爱她的。只要母亲用一种爱的声音说话,她愿意为母亲做任何事情。她有勇气
离开母亲的唯一原因就是,她从未听到那种声音。
特丽莎的母亲意识到自己的专横对女儿不再起作用时,便开始给她写一些发牢骚的
信,抱怨自己的丈夫、自己的老板、自己的身体以及孩子,并让特丽莎相信她是她一生
中唯一的亲人。特丽莎想到,二十中后她终于听到了母亲爱她的声音,她想回到母亲身
边去。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眼下感到如此虚弱,被托马斯的不忠弄得如此衰竭不堪。
这暴露了她的无能,这种无能总是导向晕眩,导向不可战胜的倒下去的渴望。
一天,母亲打来电话说她身患癌症,只能活几个月了。消息变成了她对托马斯不忠
的绝望反叛。她自责地对自己说,她为了一个男人背叛了母亲,可那个男人并不爱她。
她愿意忘记母亲对她施及的一切磨难。她现在已能设身处地对母亲有所理解;她们置身
于同样的处境:母亲爱她的继父,正如她爱托马斯,而继父用不忠的行为来折磨母亲,
正如托马斯用同样的方式来伤害她。造成母亲怨恨的原由也是她受罪的根源。特丽莎告
诉托马斯她母亲病了,她要花一个星期去看她。她的声音里充满恶意。
托马斯反对她去,感觉到她回到母亲那儿去的真正动因不过是晕眩。他给那个小镇
的医院挂了个电话,查找全镇关于癌症的详细记载,不难发现特丽莎的母亲根本没有癌
症的怀疑,甚至一年多来从未看过病,
特丽莎顺从托马斯没有去探视母亲。可几个小时之后,她摔倒在大街上,伤了膝盖。
她走路开始步履不稳了,几乎每天都摔交,或者碰到什么东西,至少也得给什么东西绊
一下。
一种无法克制的要倒下去的欲念支配着她。她生活在不断晕眩的状态之中。
常常摔倒的人总是说:“扶我起来吧。”托马斯不断地耐心把她扶起来,
19
“我想与你在我的画室里做*爱。那儿象一个围满了人群的舞台,观众不许靠近我们,
但他们不得不注视着我们……”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景观对特丽莎来说已失去了初始的残酷,甚至开始使她有些
兴奋。她与托马斯做*爱,总是小声地向他叨念那些细节。
随后,她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可以使她看到托马斯的不忠而不去责怪:他只须带着
她,带着她去与情妇幽会!她的身体也许又会成为她们中间最佳的和唯一的。她的身体
将成为他的影子,他的助手,他的
另一个自我。“我会为你去给她们脱衣服的,给她们洗澡,然后把她们带给你……”
他们紧紧楼抱在了起时,她总是如此低语。她期望着他们两人融合成一个两性*人,其他
女人的身体将成为他们的玩物。
20
呵,成为他一夫多妻生活中的另一个自我!托马斯根本不愿理解这一点,特丽莎却
无法摆脱它。她试图培养自己与萨宾娜的友谊,开始主动为萨宾娜照相什么的。特丽莎
应邀去萨宾娜的画室,终于看到了这间宽敞的房子和它的中心部分:那又大,又宽,讲
台一样的床。萨宾娜把斜靠着墙的画展示给她看:“真是太奇怪了,你以前竟没到这里
来过。”她甚至搬出她在学校时画的一张旧画:正在建设中的炼钢厂。那时是最严格的
现实主义教育时期(据说非现实主义的艺术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脚)。以当时争强好胜
的精神,她努力使自己比教师还“严格”,作画时隐藏了一一切笔触,画得几乎象彩色*
照片。
“这张画,我偶然滴了一点红色*颜料在上面。开始我叫苦不迭,后来倒欣赏起它来
了。它一直流下去,看起来象一道裂缝。它把这个建筑工地变成了一个关合的陈旧景幕,
景幕上画了些建筑工地而已。我开始来玩味这士道裂缝,把它涂满,老想着在那后面该
看见什么。这就开始了我第一个时期的画,我称它为‘在景物之后’。当然,我不能把
这些画给任何人看,我会被美术学院踢出来的。那些画,表面上总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现
实主义世界,可是在下面,在有裂缝的景幕后面,隐藏着不同的东西,神秘而又抽象的
东西。”
停了一下,她又说:“表面的东西是明白无误的谎言,下面却是神秘莫测的真理。”
特丽莎以高度的注意力凝神倾听,那模样,教授们在他们学生的脸上是不常看到的。
她开始领悟萨宾娜的作品,过去的和现在的,的确在处理着同一观念,融会着两种主题,
两个世界。它们正如常言所说,都有双重暴光。一张风景画同时又显现出一盏老式台灯
的灯光。一种由苹果、坚果以及一小梯缀满烛光的圣诞树所组合的田园宁静生活,却透
现出一只撕破画布的手。
她突然感到一股对萨宾娜的倾慕之情,因为萨宾娜把她当一个朋友。她的倾慕使畏
怯和猜疑缓解了,变成了友谊。
她几乎忘记了自已是来拍照的。萨宾娜不得不
提醒她。特丽莎终于把视线从那些画上移开,投向那张摆在房子中央的、讲台一样
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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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的旁边是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个人头模型,那种理发师们用来放假发的头型。
萨宾娜的假发架上没有假发,倒套着一顶圆顶礼帽。“这原是我祖父的。”她笑笑说。
这是一种黑黑的、硬硬的圆顶礼帽——特丽莎只在电影里见过,就是卓别林戴的那
种。她也笑笑,把帽子拿起来打量了一阵,说:“愿意让我拍一张你戴着它的照片吗?”
这个主意让萨宾娜笑了好久。特丽莎把礼帽放下,拿起照相机开始拍。
约摸拍了一个小时,她突然问:“照点裸体的怎么样?”“裸体照?”萨宾娜笑了。
“是的,”特丽莎更大胆地重复她的建议,“裸体的。”
“那得喝酒。”萨宾娜把酒瓶打开了。
特丽莎感到自己的身体虚弱起来,也突然结结巴巴起来。萨宾娜端着酒走来定去,
谈起了她爷爷,一个小城市的市长。萨宾娜从未见过他,他所留下的东西就是这顶礼帽
以及一张与那小城里的显贵们站在高台上的照片。照片已看不清楚,不知他们站在台上
干什么,也许他们在主持某个仪式,为某个重要人物的纪念碑揭幕,那个人或许也曾戴
过一顶圆顶扎帽出席过某个公众仪式。
萨宾娜不断地讲礼帽,讲她爷爷,直到喝完第三杯酒,才说:“我马上就转来。”
说完闪进了浴室。
她穿着浴衣走了出来,待特丽莎举起相机选择镜头,她把浴衣打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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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照相机既是特丽莎观察托马斯的情人的机器眼,又是遮掩自己的面孔的一块面
纱。
萨宾娜花了点时间才把自已的浴衣完全脱掉,这时才发现她所她的境地比自己预计
的要尴尬得多。又花了几分钟摆弄姿态,她向特丽莎走去,说:“现在该我给你拍了。
脱!”
萨宾娜多次从托马斯那里听到命令:“脱!”这已深深刻记在她的记忆里。现在,
托马斯的情人对托乌斯的妻子发出了托马斯的命令,两个女人被这同一个有魔力的宇连
在一起了。这就是托马斯的方式,不是去抚摸对方,向对方献媚,或是恳求对方,他是
发出命令,使他与一位女人的纯真谈话突然转向性*爱,突如其来,出入意外,温和而又
坚定,甚至带有权威的口气。而且他还保持着一定距离:那时候他从不碰一下被他命令
的女人。他也常常用这种方式对待特丽莎,尽管说得柔和,甚至近乎耳语,可那是命令,
她从未拒绝服从过。现在听到这个命令,她燃起了更为强烈的服从欲|望。顺从一个陌生
人的指令而行动,本身就是一种特有的疯野;而从一个来自女人而非男人的这种命令,
疯野中就包含了更多的狂热。待萨宾娜接过照相机,特丽莎脱了衣服,光着身子站在萨
宾娜面前,一副缴了械的样子。的确也是缴了械:她用来遮脸和对准萨宾娜的武器是给
缴了。她完全是在接受托马斯情人的怜悯。这个美丽的征服使她陶醉,她希望自己光着
身子站在萨宾娜对面的时刻永远不要完结。
我想,萨宾娜也被这奇特的场景迷住了:她情人的妻子竟奇异地依顺而胆怯,站在
她面前。不过按了两三次快门以后,她几乎被自已的迷醉吓住,为了驱散它,便高声大
笑起来。
特丽莎也笑了,两人穿上衣服。
23
以往沙俄帝国的一切罪行都被他们谨慎地掩盖着:一百万立陶宛人的流放,成千上
万波兰人的被杀害,以及对克里米亚半岛上的鞑靼人的镇压……这些留在我们的记忆之
中,却没有留下任何照片资料。迟早这一切将被宣布为捏造的事实。可1968年的入侵捷
克可不一样,全世界的档案库中都留下了关于这一事件的照片和电影片。
捷克的摄影专家与摄影记者们都真正认识到,只有他们是最好完成这一工作的人了:
为久远的未来保存暴力的嘴脸。连续几天了,特丽莎在形势有所缓解的大街上转,摄下
侵略军的士兵和军官。侵略者们不知道怎么办。他们用心地听取过上司的指示,怎么对
付向他们开火和扔石头的情况,却没有接到过怎样对待这些摄影镜头的命令。
她拍了一卷又一卷,把大约一半还没冲洗的胶卷送给那些外国新闻记者。她的很多
照片都登上了西方报纸:坦克;示威的拳头;毁坏的房屋;血染的红白蓝三色*捷克国旗
高速包围着入侵坦克;少女们穿着短得难以置信的裙子,任意与马路上的行人接吻,来
挑逗面前那些可怜的性*饥渴的入侵士兵。正如我所说的,入侵并不仅仅是一场悲剧,还
是一种仇恨的狂欢,充满着奇怪的欢欣痛快。
24
她带了五十张自己全力精心处理的照片去了瑞士,送给了一家发行量极大的新闻图
片杂志。编辑和蔼地接待了她,请她坐,看了看照片又夸奖了一通,然后解释,事件的
特定时间已经过去了,它们已不可能有发表的机会。
“可这一切在布拉格并没有过去!”她反驳道,用自己糟糕的德语努力向对方解释,
就是在此刻,尽管国家被攻占了,一切都在与他们作对,工厂里建立工人委员会,学生
们罢课走出学校要求俄国撤军,整个国家都在把心里话吼出来。“那是你们不能相信的!
这儿没有人关心这一切。”
编辑很乐意一位劲冲冲的妇女走进办公室,打断谈话。那女人递给他一个夹子,说:
“这是裸体主义者的海滩杰作。”
编辑相当敏感,怕这些海滩裸体照片会使一个拍摄坦克的捷克人感到无聊。他把夹
子放到桌子远远的另一头,很快对那女人说:“认识一下你的捷克同事吧,她带来了一
些精彩的照片。”
那女人握了握特丽莎的手,拿起她的照片。“也看看我的吧。”她说。
特丽莎朝那夹子倾过身子,取出了照片。
编辑差不多在对特丽莎道歉:“当然,这些照片与你的完全不一样。”
“不,它们都一样。”特丽莎说。
编辑与那摄影师都不理解她的话,甚至我也很难解释她比较这些裸泳海滩和俄国入
侵时心里在想些什么。看完照片,她的目光停留于其中一张。上面是一个四口之家,站
成一圈:一个裸体的母亲靠着她的孩子们,巨大的奶头垂下来象牛,或者羊的奶子。她
丈夫以同样的姿势依靠在另一边,-阴-茎和-阴-囊看上去也象牛或羊的小-乳-房。
“你不喜欢它们,是吗?”编辑问。
“都是些好照片。”
“她给这样的题材震住了。”那女人说,“我一看你,就敢说你一定没有去过裸泳
海滩。”
“没有。”特丽莎说。
编辑笑道:“你看,多容易猜出你是从哪里来的。共产主义国家都是极端清教徒
的。”
“裸体可没有错,”这位女人带着母性*的柔情说。“这是正常的。一切正常的东西
都是美的。”
特丽莎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母亲光着身子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情景,还有她自己跑过
去拉窗帘以免邻居看到她裸身的母亲。她仍然能听到身后的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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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摄影师邀特丽莎去杂志社的自助餐厅喝咖啡:“你那些照片,真有趣,我不得不
注意到你拍女人身体时了不起的感觉,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那些女孩子的挑逗姿态!”
“在俄国坦克前吻着行人的姑娘?”“是的。你应该是第一流的时髦摄影家,知道吗?
你最好首先得当当模特儿,象你这样的人就该碰碰运气。接下去,你可以拍一夹子照片,
给新闻部门看看。当然,要出名还得一段时间。但现在我可以为你做点事:把你推荐给
花卉栏目的主编,他也许需要一些仙人球、玫瑰什么的照片。”
“非常谢谢你。”特丽莎真心地说。很明显,坐在对面的女人一片好心。但她随后
又问自已,为什么要去拍那些那些仙人球?她无意象在布拉格那样来闯遍苏黎世,为职
业和事业奋斗,为每一幅作品的发表面努力。她也从无出自虚荣的野心。她所希望的一
切,只是逃离母亲的世界。是的,她看得绝对清楚;无论她是多么热衷于拍照,把这种
热情转向别的行当也是同样容易的。摄影只是她追求“上进”以及能留在托马斯身边的
一种手段。
她说:“我丈夫是位大夫,能够养活我。我并不需要摄影。”
女摄影师回答:“我看不出你拍下这么美的照片之后,能放弃这个行当。”
是的,关于入侵的照片又是另一回事了。她不是为托马斯而拍的,而是出于激*情。
不是对于摄影本身的激*情,而是一种激越的憎恨。时过境迁了,她出于激*情拍下的这些
照片任何人也不会再要它们了,因为它们不入时。只有仙人球的照片才是永远有吸引力
的。可仙人球对她来说,不能引起丝毫兴趣。
她说:“你太好了,真的。可我宁愿呆在家里,我不需要工作。”
那女人说;“你坐在家里,会感到充实吗?”
特丽莎说:“比拍仙人球更充实。”那女人说:“即便是拍仙人球,你也支配着你
自已的生活。如果你只是为了丈夫生活,你就没有你自己的生活。”
特丽莎突然生气了:“我丈夫是我的生活,仙人球不是。”
女摄影师好心地说:“你的意思是你觉得自己快
乐?”特丽莎还在生气,说:“当然,我快乐!”那女人说:“只有一种女人能这
么说,这种人过于……”她停了停。特丽莎替她说完:“被束缚。这就是你的意思,是
不是?”那女人一再控制着自己,说:“不是被束缚,是生错了时代。”“你说得对,”
特丽莎若有所思地说,“我丈夫正是这样说我的。”
26
托马斯整天都呆在医院,把她孤单单地留在家里。不过,她至少还有卡列宁,可以
带着他一起去久久地散步!又回到家里了,她想埋头啃啃德文和法文语法,但她感到沮
丧,注意力也集中不了,老是回想起杜布切克从莫斯科回来后的广播演说。她完全忘记
了他的话,却仍然记得他那战战兢兢的声音。她想着那些俄国士兵怎样在他自己的国家
里逮捕了他,一个独立国家的领袖,把他扣押在乌克兰的山里达四天之久,扬言要处死
他——正如十年前他们也要处死匈牙利的纳吉——然后把他赶到莫斯科,命令他洗澡,
修脸,换衬衫戴领带,告诉他作出决定方免一死,训示他再三考虑自己国家首脑的地位,
逼他坐在勃列日涅夫的桌子对面,难命是从。
他回来了,带着耻辱,对他羞耻的民族讲话。如此羞辱不堪以至说不出话来。特丽
莎总是忘不了他讲话中那些可怕的停顿。他是太累了?是病了?是他们麻醉了他?还是
仅仅没有了信心?如果说杜布切克没有给人们留下什么,至少那些上气不接下气的可怕
的停顿,那些面对着全国听众的喘息,留在人们心中了。这些停顿记下了降临这个国家
的全部恐惧。
入侵后的第七天,她在某报编辑部里听到了逐个讲话。编辑部一夜之间便变成了一
个抵抗组织。在场的每个人都恨杜布切克,谴责他的妥协,为他的耻辱感到耻辱,被他
的软弱所激怒。
但这几天在苏黎世的思索,使特丽莎不再对他反感了,“软弱”这个词听起来也不
再成其为结论。任何人面对强手都是软弱的,即便象杜布切克那样体魄强壮的人。那种
看来无法忍受、令人反感的一时极端软弱,那种格特丽莎与托马斯赶到这个国家来的软
弱,现在突然吸引着她。她知道自己是软弱的,她的营垒是软弱的,她的祖国是软弱的,
她不得不忠于它们,准确地说就因为它们软弱,软弱得讲话时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呼喘息。
她发现自己象被晕眩征服一样,又被这种软弱征服了。而她被征服是因为感到自己
软弱。她又开始嫉妒,手又开始颤抖。托马斯注意到了,象往常一样握住她的手,用力
抚摸着使它们平静。她却把手抽出来。
“怎么啦?”他问。
“没什么。”
“你要我怎么办?”
“我要你变老一些。老十岁。老二十岁!”
她的意思是:我希望你变得虚弱一些,与我一样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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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列宁不喜欢变动,对搬往瑞士并不欢天喜地。狗的时间不能标绘成直线,不是连
续运动依次前推,倒象钟表时针那样绕圆圈推移——它们也都不愿意圈狂地向前跳跃—
—只是一圈又一圈,一天接一天,依循着同一轨迹运行。在布拉格,托马斯与特丽莎,
每添置一把新椅子或搬动一下花瓶,卡列宁都显得不高兴,因为这打乱了他的时间感觉,
正如随意改变钟面刻度来愚弄指针一样。
不过,他还是在苏黎世的住宅里很快重新建立了他的老秩序和旧程式。如同在布拉
格;他跳到床上向他们问候早安,上午陪特丽莎逛商店,还要露一手显出它走另外的路
也同样胜任。
他是他们生活的计时器。绝望的时候,她总是提醒自己,为了他也必须挺下去。因
为他比她更软弱,甚至比杜布切克以及他们离弃了的家园更软弱。
有一天他们散步回家。电话铃响了,她拿起话筒问是谁,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用德语找托马斯,语气不耐烦,特丽莎感到有一种嘲弄的味道。
她说托马斯不在家而且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电话那一头的女人笑了,连再见也没说
就接上了话筒。
特丽莎知道这说明不了什么。这也许是医院的一个护士,一个病人,一个秘书或别
的什么人。但她仍然心烦意乱,不能集中精力做任何事情。随后,她明白自己已失去了
呆在家里的最后一点气力:绝对不能忍受这绝对无所谓的枝节。
在一个陌生国家里生活就意味着在离地面很高的空中踩钢丝,没有他自己国土之网
来支撑他:家庭,朋友,同事。还有从小就熟悉的语言可帮助他轻
易地说他想说的话。在布拉格,只有在某种心灵需
要时,她才依靠托马斯;可现在事事都得依靠他。如果在这里他抛弃了她,她怎么
办?她一辈子都要在失去他的恐惧中生活吗?
她对自己说:他们的结识一开始就是一种错误。腋下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不
过是一个假证件,它使托马斯想入非非。他们相爱,但他们都使对方的生活如地狱一般。
相爱的事实,仅仅能证明这不是他们的错,不是他们的行为,以及变化无常的感情的错,
而是他们不相配:他是强壮的,她是虚弱的。她就象杜布切克说一个句子停三十秒。她
就象自己的祖国,结结巴巴,气喘吁吁,说不出话。可是,当这位强者都弱得不能伤害
这位弱者时,弱者也就不得不强起来以离去。她对自己说着这些,把脸贴在卡列宁毛茸
茸的头上说:“对不起,卡列宁,看来你不得不又要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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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挤进火车厢的一个角落里,把大箱子放在头顶的行李架上,然后坐下来,卡列宁
就靠着她的腿蹲着。这时,她老想着她和母亲住在一起时,她供职的那个餐厅里的厨师。
那人总是抓住每一个机会在背后侮辱她,不厌其烦地当着每一个人的面问她打算什么时
候跟他去睡觉。想起这样一个人真是奇怪。他一直是她最厌恶的典型。可现在,她能想
象的,就是仰视着他,对他说:“你总是说想和我睡觉,行,我在这里呢。”
她希望做点什么事以防自己回到托马斯那儿去,希望残酷地毁掉这七年的生活。这
是晕眩,一种猛烈的、不可抑制的倒下去的欲|望。
我们也许可以称这种晕眩为一种虚弱的自我迷醉。一个人自觉软弱质,决定宁可屈
从而不再坚挺,就是被这种软弱醉倒了,甚至会希望变得更加软弱,希望在大庭广众中
倒下,希望倒下去,再倒下去。
她试图劝说自己搬出布拉格,放弃摄影师的工作,回到托马斯的声音曾经引诱过她
的小镇去。
可一到布拉格,她发现自己不得不花些时间处置各种现实问题,只得推迟离去的日
子。
第五天,托马斯突然回来了,卡列宁向他猛扑过去。这一刻,他们还来不及互相作
出必要的表示。
他们都感到象站在冰雪覆盖的草原上,冷得直哆嗦。
然后,他们就象两个从未吻过的恋人那样相互靠近。
“一切都好吗?”他问。
“是的。”她回答。
“你去过杂志社啦?”
“打了一个电话。”
“是吗?”
“没有什么事干,我在等着。”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她不能告诉他,她一直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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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回到了我们已经知道的时刻了。托马斯烦闷得要命而且胃痛得厉害,直
到深夜都未能入睡。
特丽莎很快也醒了(俄国飞机在布拉格盘旋,噪音使人无法安眠)。她首先想到他
是因为她而回来的,因为她,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现在,他再也不要对她负责了,而
她要对他负责。她感到,她似乎还不能把握更多的力量,来胜任地肩负这种责任。
但她立即回想起前一天他出现在房门口之前,教堂的钟正敲六点。而他们第一次见
面那天,她下班也是六点。她看到他坐在前面一条黄|色*的凳子上,也听到钟楼里的钟正
敲六点。
不,这不是什么迷信,是一种美感,治疗着她的沈郁,给了她继续生活的新的意志。
机缘之鸟再一次飞落肩头闪闪发光。她眼含泪花,倾听着身边的呼吸声,感到说不出的
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