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紧时间的缆绳
—普鲁斯特和他的《追忆似水年华》
1.一个人的肖像
像胡蜂一样蜷缩着,小心翼翼地向着内心开掘。像一位博物学家观察昆虫或者植物一样,怀着热情而又冷漠的好奇心观察人,精确地描写人的情 感。喜爱生动的形象,认为事物的外部只是表象而已,必须通过表象去寻找内在的意义……一个人的肖像是否可以传达出他内心风暴的某些图景?在大多数可以见到 的肖像画里,普鲁斯特的脸形是有点女性*化的椭圆形,饱满的唇上留着一抹八字小胡:年轻,甚至还可以说漂亮。值得注意的是他平视的眼光—一个白日梦患者的柔 和的凝视。同时代人的肖像描写几乎都提到了这一点。
19世纪90年代初,一个十分典型的孔多塞中学生。上衣翻领的饰孔里插着一株白茶花(那个年代的风尚)。衬衫领子是裂口式的,胡乱地系着 湖绿色*的领带,穿着扭曲的长裤和飘动的礼服。一个有点过大的脑袋。一头波密的黑发。漂亮的眼睛(在迷人的眼光里,对万物的了然而产生的悲伤沉淀在一种轻快 的狡黠中),夸张的优雅,略带一点年轻人的自命不凡,再染上一点点“恶的意识”。
1889年,他是驻守奥尔良的第七十六步兵团的一个二等兵。在一张拙劣的照片上,这个衣冠不整的步兵穿着一件飘动的军大衣,一双带着询问意味的大眼睛隐灭在花盆似的军帽帽檐下。步兵受训时,他在64人中名列倒数第二。第二年他就退役回到巴黎。
1910年,奥斯曼大街102号。房间里摆着一张他称之为“小艇”的小桌,上面散乱地堆放着书籍、纸张、翻开的笔记簿、蘸水钢笔的笔杆和 烟熏疗法的一些用具。在这之前一个确切时间不详的日子,他确定了将要开始的小说的形式。他已经透过时间的迷雾看到了未来这部小说的轮廓,但要写多长,他眼 下还心中无数—也许会和《一千零一夜》一样长。但他知道,写作这本书会花去他许多个白天和黑夜—“可能是一百个,也可能是一千个”—需要无限的恒心和勇 气。失眠症越来越严重,为了隔绝噪音,他让人将房间的墙壁全部贴上了软木贴面。房间里全是烟草的黄|色*烟雾和呛人的气味(哮喘和枯草热使他迫切需要抓住一个 依靠者,过去是母亲,现在是文字)。透过世纪初的这层烟雾,出现了穿着一件长睡衣、外罩一件有许多格子花纹的再生毛线衣的普鲁斯特。他脸色*苍白,有点浮 肿,两眼在烟雾中闪闪发光。这是工作状态中运思的艺术家。他偶尔从笔记簿(黑漆布封面的普通学生笔记簿)中抬起头,目光好像黏附在家具、帷幔和屋内的小摆 设上,他仿佛是在用皮肤的所有毛孔吸附着包含在房间里、瞬间中和自我里的现实,他脸上浮现出的恍惚的神情,好似一个通灵者正在接近不可见的事物。
一幅1917年的肖像,记录者是他一个女友未来的丈夫。当时正是战争相间,他穿过冷清-阴-郁的巴黎大街,去里茨饭店和女友相会。记录者怀着 醋意感觉到,在他周围波动的气氛中,有着某种奇特的东西—他不是属于普通的人类,他仿佛每时每刻都从恶梦中走出,因此属于另一个时代,也许属于另一个世 界。
高高的直领,上过浆的护胸,背心的领口敞开,领带与海员相仿。肩膀有点宽,脸庞丰满。过于挺起的胸脯。留得过长的头发,浓密,乌黑,在脑 袋周围形成厚厚的一圈。记录者注意到了他的眼睛:女人般美妙,像是东方人的眼睛,其表情温柔,灼热,而又无动于衷,使人想起“母鹿和羚羊的目光”。上眼皮 微微遮住,整个眼睛沉浸在一种很宽的茶褐色*眼圈之中,使他的相貌带有一种既热情又病态的特点。
记录者还观察了他的动作,猜测这些动作的涵义:他往前走的时候,有一种局促不安的缓慢,惊慌失措的麻木。还有他笑的方式:突然扑哧笑了一 声,然后立即用手捂住嘴,就像顽皮的孩子在上课时既玩耍又怕被老师发现一样。结论:这是一个矛盾重重的综合体(他在人前既像个孩子,又像个老年官员),身 体的笨重同话语和思想的轻盈混杂在一起,讲究客套与不修边幅混杂在一起,表面的力量与女性*化的实质混杂在一起,再加上社交场上的某种迟疑、含糊和漫不经心 的样子,他好像在刻意躲避着什么,以尽快返回到他思想中焦虑的秘密。
时间行进到了1922年11月18日。一张没有血色*的脸,脸上的胡子长得很长。目光变得极为强烈,像是穿过屋子看到了什么不可见之物。他看到的是死神,一个丑陋的胖女人,他不顾一切地叫了起来:“她很胖,很黑,全身穿着黑衣服,我害怕!”
在那间带家具出租的房间里,他凹陷、瘦削的脸在胡子的映衬下显得黑黝黝的,沐浴在暗绿色*的-阴-影之中。人们把一大束蝴蝶花放在他不再起伏的 胸口。他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不像50岁的人,而像刚过30,仿佛已被他驯服的时间不敢再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据说他死之前还在口述对作品的修改,重点 放在小说中的人物贝戈特之死的描绘(他在修改中是否放进了自己濒死的体验?)。在这里引述他这段文字的最后一句话是完全必要的:
人们埋葬了他。但在出殡那天的整个夜晚,在灯光明亮的橱窗里,他的书三本一叠地放着,犹如展翼的天使在那里守灵,这对死去的作者来说,仿佛是他复活的一个象征……
2.一杯茶中的花园
“小玛德莱娜”,一种充作茶点的小蛋糕,看上去像是用扇贝壳那样的点心模子做成的,四周还有规整的一丝不苟的皱褶,普鲁斯特形容它的样子, “又矮又胖,丰满肥腴”。一个冬日的下午,他掰了一小块这种小茶点放进茶杯里泡软,准备食用。这时奇迹发生了,他记录下了那个小小的瞬间:
—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小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顿时使我浑身一振,我注意到我身上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
在谈到这件事情之前,普鲁斯特阐述了他对往事和回忆的一个信仰(一个毕生的信仰)。因为尚无自身经验的求证,他小心翼翼地举了一个人类学的个 案,生活在公元前2000年前的凯尔特人对灵魂的信仰:人死后的灵魂,拘禁在一头牲口、一株植物或者一件无生命的物体当中,生者从旁经过,如果听见了这些 拘禁的灵魂的叫唤,那些禁术就会破解,于是灵魂解脱,又回到尘世间继续生活。
“往事也一样”,他说,“想方设法回忆,总是枉费心机”。因为记忆的居所是如此捉摸不定:一是它藏在脑海之外,在智力的光亮照不到的角落;二是它隐匿在你意想不到的物体中,一个人穷尽一生能否遭遇到全凭偶然。
幸运的机缘降临了—这样的机缘有的人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遭遇过一次。它引发的首先是身体的快感:如御风而行,如蹑步太虚,内心深处似有什么在颤抖,在努力地破开水面浮上来,你可以感觉到它在慢慢升起,听到它一路浮升发出的汩汩的声响。
一个人不禁要问:这种身体的欣快感从何而来?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同刚喝下去的茶水和点心有关(往事重现:那还是童年时代,礼拜天 的早晨,姨妈把这种小蛋糕浸在椴花茶里让他喝),但它又远远超越了味觉。为了搞清它所从何来,他喝了一口又一口,直到舌蕾上像是滚过一阵清风。他告诉自 己,再喝也是无益,那个发现真实的时辰已经过去,你所处的又是一条崭新的河流。于是他放下茶杯,转向内心,因为至此他好像醒悟到,他所追求的“真实”,并 不在茶水和“小玛德莱娜”中,而在自己的内心。心外无物—“只有我的心才能发现事实真相”。
在这里文学越过了心理学的樊篱,到达了心智的明澈。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发现,由这发现,放之可弥六合,卷之刚可退藏于密。而对这部七卷本的 《追忆逝水年华》的作者,一个长年累月幽闭在房间里的哮喘病人来说,只不过是他找到了如此活着的一个意义的支撑,他要去做的一项工作:活着为了回忆。
他好像潜入了一条黑暗的河流,身边不时卷过杂色*斑驳、捉摸不定的漩涡。这河流的心脏,搏动着的、透露出隐约的光明的,是视觉的回忆,因太 过遥远,它还显得模糊。这渺茫的回忆中形象的碎片,它能不能弥合,能不能浮升到清醒的意识的表面?它上升,又下沉,当它无影无踪时又焉知不会从混沌的黑暗 中升起来?他八次、十次地努力,直到肚子里的液体因跑动发出虚空的咣当声。
这就是“小玛德莱娜”,当它作为关于时间和追忆的一个意象被轻轻说出,它已经从物的实用性*的桎梏里飞升,由一种普普通通的小茶点,寄寓了 一种形而上的意味。在这个静谧的冬日的下午,它小小的皱褶里囚禁着的过往的所有时光,被舌尖轻轻一触就全涌了出来。而在另外的时间和地点,对另外的人来 说,可能茶点还是茶点。
失去的时间就是这样找回的,“小玛德莱娜”的滋味就像茫茫黑夜中腾空而起的焰火,照亮了一个人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那个曾经的世界就像舞 台布景一样重新浮现:一个叫贡布雷的外省小市镇,临街的灰楼、花园,花园里从早到晚每时每刻的情状,奔跑过的街巷,午饭前游玩的广场和散步的每一条小径。 它们是自动呈现的,却更多地带着心智创造的痕迹。在创造的激*情驱使下,一个人以一生的心力投入了这项从未有人做过的工作:寻找失去的时间。
我们是常人。常人论事,总到不了空无挂碍的境界,即便是面对游丝般飘忽不定的记忆,我们还是要回到物,物的形状、色*彩、大小、滋味、气味 等等,和对物的感知。套用现成的一句话,我们这里面对的是一个特殊的器官,一个天生就是为了追忆失去的时间的器官。这个器官对物的滋味/气味的感受和领悟 到达了令人吃惊的地步。关于物的视觉形象和味觉,普鲁斯特由经验得出过这一结论:
物的形状和色*彩一旦消褪或者黯然,就失去了与意识会合的扩张的力量,而气味和滋味却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它们因脆弱更具生命,因虚幻更忠贞不矢。
于是,当人亡物丧,往日的一切荡然无存,一旦辨认出“小玛德莱娜”,童年的时光便又重现。于是这小小的茶点在阅读者的眼前生长膨大,变成了支 撑起回忆的圣殿的一根根圆柱。阅读者穿过这些圆柱,循着气味/滋味的几乎难以辨认的蛛丝马迹,重新获得了写作者的那种狂喜:大街小巷和花园从我的茶杯中脱 颖而出。
就是这句话,结构起了一整个世界,或者说道出了建构一个世界的方法。随之出现的一切,斯万家那边的花园,维福纳河塘里的睡莲,教堂,女友们,善良的村民和他们的小屋,社交场里的灯影等等,一个人凭着书记员的忠实和勤勉就可以完成了。
3.圣伊莱尔街上的教堂或时间的形式
这部小说不按空间或社会的时序构成,它来自大脑中一个杰出的构想:按照精神世界的规律或者说回忆的经纬来编织小说。在这个世界里,空间与 时间消除了界限,合融为一。在第一卷《贡布雷》里出现的教堂,普鲁斯特在这里赋予了时间以具体的形式,描绘了时间的肌理和每一处皱褶。
—进入教堂必经的古老门楼,黑石上布满了坑坑点点,边角线磨得凹进去了一大块(进入教堂的农民身披的粗呢斗篷和他们的手指一次次在上面划 过)—掩埋贡布雷历代去世的神职人员的墓石—重重叠叠的哥特式拱门—深陷在中世纪黑夜中的地下室—彩绘玻璃窗上数百年的积尘银光闪闪—岩洞般昏暗的拱顶 (幽暗的时间长廊)—丝线和羊毛交织成的挂毯,几乎不可以风吹,画上的人物和颜色*褪落殆尽—还有教堂的钟楼(半圮的塔楼和淡红色*的、细巧的塔尖),它赋予 了这个外省市镇的日常生活以某种秩序。在空间意义上,它像斯蒂文斯那只著名的田纳西的坛子,君临市尘之上,在一个意想不到的高处把街市和房舍召集到它的眼 前,让四周的景物向它涌起。而在小马赛尔的心中,它是上帝的手指。在另外的时间里,其他一些市镇,当他长时间地看着类似的建筑,他的内心感到从遗忘的深渊 中夺回来的地盘会逐渐变得结实,得到重建……这座教堂在他的心目中与城里其他地方的区别,在于它占据了四维空间:第四维是时间。
1919年,作者在一封信中流露了这样一个想法:他想把这部正在进行中的以时间为主题的小说的每一部分取名为“门廊”、“后殿的彩绘玻璃 窗”等等。教堂这种建筑形式让他有一种直觉的感动—时间就是一座倾圮的大教堂。他最终没有这么做。但小说本身就具有了法兰西大教堂的简朴和雄伟。这座失去 了的教堂,殿堂的主线结构清晰有力,一个个场景、对话,次第更迭的人物,女友们的肖像,社交场中的闲聊,是它的柱头装饰和彩绘玻璃窗上的图案,是漫射的光 线和管风琴的低唱。这不是失去的时间,也不是找回的时间,而是艺术创造自身的时间,它如此躲闪,如此难以捉摸,有时延展,有时缩短,有时循环,有时线形。 于是在同一页上,我们看到它有时像8岁,有时又像18岁,就像小说主人公的祖母所说,我们的生活是如此缺乏时间顺序。现代小说是世俗的手艺,“从浪漫主义 到经验主义”,世俗意味着一种力量。这部19世纪孕育的小说似乎从一开始就走上了一条相反的道路,从小说的第一页—一曲以睡眠和苏醒为主题的前奏,它就告 诉人们,现实并不是当下,而是一个精神性*的指涉。所以它和伟大的东方小说《红楼梦》一样,是一部导向镜花水月的虚无世界的小说。当然这有一个前提—作者自 谦这是这部书惟一的优点—细微部分的扎实。
4.他为什么愿意过昼伏夜出的鸟类生活
同时这又是一个庞大、丰腴到了有点畸形的小说文本。1911年,普鲁斯特预感到自己的作品即将完成,开始考虑寻找一位出版商。但结果令人 沮丧。两年后,作品的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自费出版。由于战争爆发,第二卷出版又过去了五年。一般说来,作品一旦成形,就获得了独立的生命,在写作者的 视野之外以另一种方式生长。但这部小说不同,由于出版的一再延搁,它在母体内以一种反常的方式继续发育。这个美妙而又畸形的躯体的所有细胞拼命地增生起 来,呈现出极端的丰腴肥硕,就像一株热带植物,它的全身都布满了生长点,迅猛生长的枝条上下勾连,使每一个试图辨清它的人都望而却步。这个伟大的哮喘病人 就像一个熟练的手工艺工人,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丰富即将出版的各卷的内容,修改已经排版的校样。每一次的修改都是增加一倍甚至两倍的篇幅,几乎所有可能的 地方都被新的文本占据。出版商吓坏了,他不知道这部书会膨胀到何等地步,他不得不早早签署了付印单,以挡住这股可能冲垮河岸的疯狂的洪流。回忆的事件是无 限的,如果不是过早的死亡(那年他52岁)中止了他修改和校阅最后几章的企图,这部书还会恣意地生长下去。他死后,在带家具出租的房间里,他的床上一只沾 上了汤药的污渍的信封上,人们发现了他写的几个难以辨清的字,这是他即兴想到的一个姓氏,他准备把这个姓氏和这个姓氏后面的秘密放进他小说的某个句子中 去。同时代一位作家说:由此可见,直至临终,他创造的人物还在他的大脑中汲取养料,并耗尽了他的余生。
于是我们看到,小说中的人物在成长、衰老、死去—一切都在时光的流逝中瓦解、变质,而整个小说也同写作者一起生长、生活,小说和他的生活 已交杂在一起。其间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自己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投射到小说中的人物身上,是他们更快地走到人性*中恶的一面;投射到小说的叙 事上,是整个文本呈现出一种经历很长时间才建成的、混合着好多种风格的建筑物的那种形式的美感:最初的叙事是感性*的,柔美的,更多的来自于直觉、本能和无 意识,越往后,他越来越喜欢像蒙田一样用一些逻辑很强的句式来陈述自己的思想。应该说这样的书写更有力量,但却不再有最初的柔美和爱情。
一个问题是:一个人为什么会用一生去写这么一部书?或者说,他为什么只写这么一部书—一部只有一个主题、几个沙龙里的贵妇、一群社交界的人物在其中行动的书?
许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孩子,敏感,脆弱,神经质,他坐在花园里晚风吹拂的栗树下读《芝麻与百合》或者《弗罗斯河上的磨坊》。他待在那 儿,一动不动地观察着眼前的一排玫瑰色*的山楂花,他试图透过花的形象和气味看到这世界隐藏着的秘密。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感到了痛—世上的一切停留在我们身 上,就像停在我们屋顶上的小鸟。时间的摧毁性*力量让他悚然心惊。小说第一部分对世间万物落木萧萧般的腐烂变质过程的描绘,让我们看到了时间这把刀子是怎样 锐利地刺过一个人的心脏。
于是出现了那个有关回忆的著名的意象—小玛德莱娜点心。当泡着这种蛋糕屑的茶水触及上腭的一个瞬间,现时的感觉唤起了广大的回忆,这时, 时间找回了,同时,它又被战胜了,因为一段过去变成了现在。发现带给他欢乐,他激动地宣称:犹如在空间存在着几何学,在时间中存在着心理学。由此他找到了 一生的主题:在茫茫暗夜中,挽紧时间的缆绳,与时间玩一场藏匿与捕捉的游戏,寻找似乎已经失去但依然存在并准备重现的时间。
抓住瞬间,就像鸟儿抓住趾下的枝桠一样。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时间停下来。他觉得一个艺术家有责任这么做:用词语把这样的时刻固定下来。
他找到了自己的方法。这种方法用一句话来说就是,选取两个不同的物体,然后确定它们的关系,并使它们处于“美的风格所要求的范围之内”, 于是真实呈现。在他看来,这是写作的秘密,一个修辞学的秘密—美就是关系。当我们发现一个事物的后面另有一个事物,我们才看到这个事物的美。现时的感觉和 过去的回忆以一种对应的关系成为他小说的题材,在这以前还没有一位小说家这么系统地做过。于是他眼里的现实,就成了这些感觉和这些记忆的某种对位关系(时 间是一只充满香味、声音和各种气候的大容器),这也是一个作家应找回的惟一的关系。“在自己的句子里把这种关系中不同的两极永远联结在一起。”这里传达出 他对文学的一个基本的判断:文学并不是虚构,它把广袤世界里的现有事物排列起来,选取不同事物,确定它们的关系,成为美学上的样式。这是艺术家的秘密之 一,也孕育了他写作上的两个主要的技术因素:隐喻和变形。
现实世界并不存在,是人在创造着现实。自1905年写作这部小说以来,普鲁斯特重现的“现实”世界,不是奥斯曼大街和里茨饭店的世界,而 是他回忆中找回的世界。现在我们可以说,这是一个始终活在自己想法里的人,他的小说是一把成功的形而上学的梯子。这样就很容易解释以下的种种:写《女囚》 时,有人告诉他,饥饿时思想最为活跃,为了让作品与以前几部相称,他接连几天不吃不喝。巴黎的防空警报声中,他和朋友们在饭店里谈论巴尔扎克小说中的人物 和他自己的阿尔贝蒂娜,并为自己的小说做着“一次空袭时巴黎的夜空”的记录;还有,他为什么愿意过昼伏夜出的鸟类的生活,为什么如此地害怕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