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读到这里,因为我第二天就要起程,另外,这时已是另一个主人召唤我的时刻,我们每天都用一半的时间来为这个主人效劳。他强加于我们的任务,我们是闭着眼睛去完成的。每天早晨,他把我们交还给我们另一个主人,因为他知道,不这样做我们就不会很好地完成他的任务。当我们的灵魂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极想知道我们在主人那儿干了些什么,但主人先让自己的奴隶们躺下,然后吩咐他们迅速干活,那些最机灵的奴隶刚干完活,就想要偷偷摸摸地观看。但是,睡意赶在他们的前头,使他们想要看到的东西痕迹全无。这么多世纪以来,我们对此还知之甚少。
因此,我就把《龚古尔兄弟日记》合上。文学的魅力!我真想再次见到戈达尔夫妇,向他们询问关于埃尔斯蒂尔的许多细节,去观看小敦刻尔克商店,如果这家商店还在的话,请求获准参观我曾进过晚餐的维尔迪兰公馆。但是,我模糊地感到心烦意乱。当然,我从未对自己隐瞒这点,就是我不善于倾听,也不善于在别人在场的情况下观察。一位老妇人没有把任何珍珠项链展现在我的眼前,别人谈论项链的话也没有钻进我的双耳。然而,这些人是我在日常生活中认识的,我经常同他们一起共进晚餐,这些人就是维尔迪兰夫妇、盖尔芒特公爵、戈达尔夫妇,他们中的每个人都使我感到平庸,就象这个巴赞使我外婆感到平庸一样,她并不知道巴赞是德·博泽让夫人最喜欢的侄子,是令人快乐的青年英雄,他们中的每个人都使我觉得乏味;我不觉回忆起他们每个人都充满无数的俗气……
但愿这一切变成夜空中的一个星宿!
我在离开当松维尔前夕所读的那几页龚古尔兄弟日记,使我对文学产生了异议,但我决定把这些异议暂时搁在一边。这个回忆录作者作为个人所显示的天真迹象是明显的,即使把这一迹象搁置不顾,从各种观点来看我也可以感到心安理得。首先,从我个人这方面来说,上面引述的日记使我十分痛苦地看到我对观察和倾听的无能,但这种无能并非整体性*的。在我身上存在着一个比较善于观察的人物,但这是个间歇性*的人物,只有当好几种物共有的某种普遍本质表现出来时,这个人物才恢复生命,因为这种本质是他的食粮和快乐。于是,这个人物就观察和倾听,但只是在一定的深度上,因此就观察不到任何东西。几何学家抽去了事物中可感知的性*质,就只看到它们的线性*基质,同样,人们叙述的事被我遗忘,因为使我感到兴趣的不是他们想说的事,而是他们叙述这些事的方式,因为它能显示他们的性*格或他们的可笑之处;或者确切地说,它是一种客体,一直是我寻求的主要目标,因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共同点,赋予我一种特有的乐趣。只有当我看到它时,我的灵魂 --在此以前,灵魂在沉睡,即使是处于我谈话的表面活动之下也是如此,而生气勃勃的谈话使其他人无法看到精神的完全麻木--突然开始进行愉快的追逐,但是,它追逐的东西,例如维尔迪兰沙龙在各个地点和时间中的同一性*,位于深度一半的地方,即在超越表层的地方,在一个稍许凹进去一点的地带。因此,人们表面的、可以模仿的魅力被我遗忘,是因为我无权注意它,犹如一个外科医生,会在妇女光滑的腹部下面,看到正在体内折磨她的病痛。我到城里去赴晚宴是枉费功夫,我看不见那些宾客,因为当我自以为看到他们的时候,我就给他们拍X光照片。由此可见,当我把我在一次晚宴中能提出的对宾客们的看法汇集起来的时候,我用线条画出的图表现了一组心理学的规律,而宾客说话时所引起的兴趣,在这些规律中几乎不占任何地位。但是,既然我不认为那些肖像是这样的,这是否会使我的肖像失去任何价值?如果一幅肖像在绘画方面显示出某些与体积、光线、运动有关的真相,这是否会使它必然比另一幅肖像逊色*?这幅肖像画的是同一个人,但和第一幅肖像毫无相同之处,在第一幅肖像里省略的无数细节,在第二幅肖像里细致入微地表现了出来,看了这幅肖像人们会得出结论,说模特儿是迷人的,而人们却会认为第一幅肖像的模特儿是丑陋的,这点可能具有文献上的乃至历史上的重要性*,却不一定是艺术真谛。另外,一旦我不再独自一人时,我因轻浮而产生取悦别人的愿望,希望在闲谈时逗乐别人,而不是在倾听别人谈话时学到东西,除非我去社交界是为了询问某个艺术问题或是曾在我脑中萦绕的某个因嫉妒而生的猜疑。但是,我无法看到某种阅读未在我身上唤起对其欲|望的东西,无法看到我事先没有画出其草图、事后又想使其与实物进行对照的东西。有多少次,我清楚地知道这点,即使龚古尔的那段日记没有把这点告诉我,我仍然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到事物或人们上,而在事后,一位艺术家在我独自一人时一旦把事物或人们的形象呈现在我的眼前,我就会不远千里,冒着生命危险把这些事物或人们找回!于是,我的想象出发了,并且开始描绘。在前一年我看到后会打呵欠的东西,我现在却事先欣赏,希望得到它,并焦虑地想道:"将来是否真的不能看到它?为此我愿付出任何代价!"当读到描写人们的文章时,即使这些人是社交界人士,被看作是"一个不再存在任何见证的社会的最后代表",读者也一定会大声说道:"真想不到对一个如此微不足道的人,会谈得这么多,会如此颂扬!如果我只看报刊杂志,如果我没有看到他本人,我也会对没有经历此事而感到遗憾!"但是我在报上读到这样的文章时只是在心里想:"真倒霉,我当时关心的只是找到希尔贝特或阿尔贝蒂娜,所以没有对这位先生多加注意!我把他看作是一个在社交界惹人厌烦的人,一个普通的配角,可他却是一个人物!"我读的那几页龚古尔日记,使我对这种倾向感到遗憾。因为我或许能从这几页日记中得出结论,认为生活教导我们要降低阅读的价值,认为生活向我们表明,作家对我们吹嘘的东西没有很大的价值;但是,我也可以从中得出结论,认为与此相反,阅读教导我们要提高生活的价值,这种价值我们过去未能予以重视,现在只是通过书籍才知道它有很大的价值。在必要时,我们就不会对自己不大喜欢一个凡德伊、一个贝戈特的社交圈子而感到难过。凡德伊过于腼腆的布尔乔亚主义,贝戈特无法忍受的缺点,乃至初期的埃尔斯蒂尔①自命不凡的庸俗,都不能作出任何证明来否定他们,因为他们的天才是由他们的作品来显示的。当他们还是我们弄错,都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因为即使是回忆录的作者弄错了,也不能作出任何证明来否定产生这种天才的生活的价值。
①因为《龚古尔兄弟日记》使我发现,他就是那位曾在维尔迪兰夫妇家中对斯万说出令人如此生气的话的"迪施先生"。但是,哪一个有天才的人,在具有高雅的情趣之前(就象埃尔斯蒂尔过去经历的那样,但这种事现在十分罕见),没有采用过他那帮艺术家惹人生气的说话方式呢?例如,在巴尔扎克的书信里,不是充满了那种斯万情愿死去一千遍也不愿使用的粗俗词语?然而,象斯万那样的高雅之士,没有任何令人讨厌的笑柄,却可能写不出《贝姨》和《都尔的本堂神甫》。-- 作者注。
这些希奇古怪的趣闻,是龚古尔日记取之不尽的素材,也是读者独自一人度过夜晚的消遣;我看到的这些趣闻是龚古尔的宾客们讲给他听的,作为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我们真想透过日记的书页去和他们结识,但对我来说,他们并没有给我留下一点有趣的回忆,这并非完全无法解释。龚古尔因这些趣闻引人注意而得出结论,认为趣闻的叙述者可能十分高雅,这种看法未免幼稚,因为平庸的人们也可能在生活中看到或听到别人叙述有趣的事情,然后由他们来讲述。龚古尔善于倾听,就象他善于观察一样,而我却不善于这样做。另外,所有这些也需要一个一个地加以鉴定。德·盖尔芒特先生当然没有给我留下青春优雅的典范这样的印象,就是我外婆生前非常想看到的典范,她当时向我推荐这种典范,并说德·博泽让夫人在回忆录中认为这是无法仿效的典范。但是,必须看到,巴赞当时才七岁,回忆录的作者又是他的姑妈,而那些将在几个月后离婚的丈夫,也会在你的面前对自己的妻子大为夸奖。圣伯夫最美的诗篇之一,是描写一座喷泉前出现了才气横溢、婀娜多姿的小姑娘德·尚普拉特勒小姐,她当时还不满十岁①。尽管天才的诗人德·诺阿耶伯爵夫人对娘家姓尚普拉特勒的婆婆诺阿耶公爵夫人怀有温柔的崇敬,但如果要她来描写公爵夫人,她的描写可能会同五十年前圣伯夫的描写形成十分鲜明的对照。
①德·尚普拉特勒小姐于1897年当上安娜·德·诺阿耶的婆婆。她曾启示圣伯夫写过一首诗,题为《布瓦洛的喷泉,致莫莱伯爵夫人的书简》,载《八月思想录》。
更令人不安的,也许是介于这两者之间的部分,就是那么一些人,对他们的传说同对一则趣闻的记忆相比,含义更为丰富,另外人们也不会象对凡德伊、贝戈特这类人一样,用他们的作品来评论他们,因为他们没有写过作品:他们只是--使我们这些以为他们碌碌无为的人们非常惊讶的是--给了作品以启示。博物馆里的大厅能因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绘画而使人对优美留下的,我要是不了解小资产阶级,也许还会在绘画前对它进行想象,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接近现实,并指望从它那儿了解到画家的艺术中最珍贵的奥秘,这点他的画没有告诉我,但他笔下华丽而长得拖在地上的丝绒和花边,是可以和提香最美的画媲美的绘画局部。如果我过去就意识到他不是才智横溢、知识渊博、交际广泛的人,而是善于象镜子那样来反映自己那种即使是平庸的生活的人,是成为贝戈特那样的人(即使同时代的人们认为贝戈特的才智不如斯万,博学不如布雷奥代),人们就更可以对艺术家的那些模特儿作出同样的评价。能描绘一切的艺术家在展示美的时候,模特儿是由一些比他稍为富裕的人们充当的,而画家的才能尚被埋没,他的画以五十法郎一张的价格出售,他在这些人家里所看到的是他在自己画室里看不到的东西:一个用家具陈设的客厅,家具上盖有古老的丝织品,客厅里装有许多灯,还有漂亮的花卉、漂亮的水果、漂亮的裙子--这些人比较低微,或者说在真正高贵的人们看来显得低微(高贵的人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但是正因为如此,这些人比那些贵族更能了解默默无闻的艺术家,赏识他,邀请他,购买他的画,而贵族们则让那些学院派画家来为他们画像,例如教皇和国家元首们就是这样。对于后世来说,我们时代的一个优美的家庭和优美的服饰的诗意,与其说是在戈特为萨冈亲王夫人或夏普兰为拉罗什富科伯爵夫人画的肖像之中,不如说是在雷诺所画的出版商夏邦基埃的客厅之中,向我们展示了优美的伟大图像的艺术家们,在一些人那儿收集到素材,这些人往往不是他们时代中最为风雅的人,而最为风雅的人也往往不请一个陌生的画家来画肖像,原因是他们无法在他的画上看出他展示的美,这种美被掩盖起来是由于一种具有过时的优美的公式化作品插在中间,这种作品在公众眼中浮动,犹如病人以为眼前确实存在的那种主观幻觉。但是,我过去认识的这些平庸的模特儿还对某些使我喜出望外的布局有过启示,提过建议,他们之中的一个在画中存在,不光是一个模特儿的存在,而且是人们愿意使他在自己画中出现的一个朋友的存在,这就使我们自忖,我们是否对没能结识所有这些人而感到遗憾,因为巴尔扎克在书中描绘了他们,或因欣赏他们而把自己的书题献给他们,而圣伯夫或波德莱尔则用最美的诗来歌颂他们,特别是所有这些雷加米埃、蓬帕杜尔在我看来都不是微不足道的人物,这或者是因为我天生有病,我于是对自己有病而不能再去看望所有这些我过去不大重视的人们而感到狂怒,或者是因为她们只是依靠文学的虚幻魔法才享有盛誉,这就迫使人们有阅读时更换辞典,并使我不再感到痛苦,我由于病情加重,不得不随时断绝与社会的联系,取消旅行和参观博物馆,以便去疗养院进行治疗。
这些想法有的会减少有的则增加我对自己没有文学才能的惋惜,但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它们从未在我的脑中出现,在那些年里,我完全放弃了写作的计划,一心在远离巴黎的一所疗养院里治疗,直至一九一六年初这所疗养院无法找到医务人员为止。我于是回到巴黎,这时的巴黎和我第一次回来时的巴黎相比已大不一样,这点读者马上就会看到,那是在一九一四年八月,我来巴黎是为了检查病情,然后返回疗养院。
一九一六年我重返巴黎后头几天的一个晚上,我想听别人谈论唯一使我感到兴趣的事--战争,就在晚饭后出去看望维尔迪兰夫人,因为她和邦当夫人一样,是战争时期巴黎的王后之一,这战争时期令人想起督zheng府时期。就象接种了少量酵母后在表面上自然发生那样,一些年轻的妇女整天戴着高高的圆柱形的头巾,就象和达利安夫人①同时代的女人那样,她们出于公民的爱国心身穿十分短的裙子,外罩埃及人穿的、十分"战争"的深色*直统长袍;她们脚穿用皮带系的靴子,使人想起达尔马所说的古希腊、古罗马的悲剧演员穿的厚底靴,或是高高的护腿套,使人想起我们亲爱的战士们的护腿套;她们说,这是因为她们没有忘记自己应该使这些战士一饱眼福,她们不但穿着宽松的衣裙,而且戴着首饰,用它们的装饰题材使人想起军队,虽说它们的材料不是来自军队,也并非在军队里加工;不是使人想起出征埃及的埃及装饰品,而是用炮弹碎片或七五炮的炮弹导带制成的戒指或手镯,用两个英国铜板制成的打火机,一个军人呆在防空壕里使铜板上生了漂亮的铜绿,上面的维多利亚女王侧面像仿佛是皮萨内罗雕刻的;她们说,因为她们不断想到这些,当一个军人倒下了,她们就为他戴轻孝,说他"带有豪气",这样她们就戴上白色*的英国纱帽(白纱帽给人留下极为优雅的印象,使人"产生各种各样的希望",对最后胜利具有不可动摇的信念),用缎子和平纹丝绸来代替过去的开司米,甚至保留她们的珍珠项链,"同时保持无须提请法国妇女注意的分寸和端庄"。
①达利安夫人(1773-1835),督zheng府时期巴黎最著名的妇女之一,曾提倡复古的时装。
卢浮宫和所有的博物馆都已关闭,所以当人们看到报上一篇文章的标题是:"一个引起轰动的展览会"时,人们就可以确信这不是一个绘画展览会,而是一个裙子展览会,而且展览的裙子是为了满足"那些高尚的艺术情趣,即巴黎妇女过早失去的艺术情趣"。这样,优雅和情趣重新复兴,优雅没有艺术,就竭力为自己辩护,如同一七九三年的艺术那样,在那一年,在革命沙龙参展的艺术家们宣布,"当同盟国的欧洲包围自由的国土时,我们却在搞艺术,一些严肃的共和主义者"将会错误地感到"奇怪"。一九一六年的妇女时装店老板就是这样做的,他们还以自豪的艺术家的良心承认,"寻找新鲜的东西,排斥平庸的东西,显示一种个性*,为胜利作好准备,根据战争的要求为世世代代指出一种美的新格式,这就是使他们感到苦恼的雄心壮志,这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理想,当人们前来参观他们美妙地设立在……街的沙龙时,人们就会看到这点,用鲜艳的色*彩来消除当时沉闷的忧郁,看来是那些沙龙的口号,不过带有当时的形势所强加的审慎。"确实,"如果我们没有这么多令人思索的勇敢和耐劳的高尚榜样,当时的忧郁就可能战胜妇女的毅力。我们的战士在战壕里希望留在家里的心上人更加舒适、更加妖艳,因此,当我们想到这些战士时,我们不就是在设计符合当时要求的裙子这项工作中不断进行越来越多的探求"。可以理解,"时髦的式样主要由英国的商店创造,即协约国的商店创造,人们在今年酷爱酒桶裙,裙子自然、漂亮,使我们妇女都具有罕见优雅的有趣的小小特点。这场可悲的战争最令人满意的后果之一,迷人的专栏作者补充道(人们以为他会说:是夺回失去的省份,民族感情的觉醒),这场可悲的战争最令人满意的后果之一,将是在时装方面取得可喜的成果,这种时装上不乱加质次的装饰物,显得十分简洁,就是用极少的东西创造出妩媚的风采。人们现在所喜欢的,不是大服装店制作成一式几件的那种裙子,而是自己在家里制作的裙子,因为这些裙子能显示每个人的个人思想、嗜好和倾向,"至于说到慈善,当她们想到因入侵而产生的一切苦难,想到这么多的残废者时,它自然会变得"更加灵活",这使她们不得不坐在桥牌桌旁,在"茶会"里度过黄昏的时光,一面评论"前线"的新闻,在大门口则停着她们的汽车,汽车的座位上坐着一个漂亮的军人,在和贵族的跟班以及戴高头巾的女士们闲聊。另外,新鲜的不光是用古怪的圆柱形使脸部变长的头巾,而且还有脸部本身。戴新帽子的女士是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青年妇女,她们成为优雅的花朵,有的已有半年,有的已有两年,有的已有四年。这些差别对于她们的重要性*,如同我初入社交界时,盖尔芒特和拉罗什富科这两个家族对证实家族的历史有三个世纪或四个世纪的重要性*一样。从一九一四年起就结识盖尔芒特家族的女士,把一九一六年被介绍给这个家庭的女士看作是暴发户,向她问好时活象一个享有亡夫遗产的寡妇,用单柄眼镜盯着她看,并撅嘴表示,人们甚至还不能确切地知道这位女士是否已经结婚。"这一切都相当令人恶心,"一九一四年结识盖尔芒特家族的女士总结道,她真希望盖尔芒特家族结识新友的周期在她之后告一段落。这些新友在年轻人看来已十分陈旧,而对某些不仅仅出入上流社会的老人来说,这些人似曾相识,并非新友;这些人不仅为社交界提供在知己之间进行政治方面和音乐方面的谈话这种社交界所允许的消遣,而且还必须由这些人来提供这种消遣,因为如果这些人是旧友--即使是新友也一样--,要使事物显得新奇,就必须要有新的名称,在艺术上是如此,在医学上、社交上也是如此。(另外,在某些事物上名称确实是新的。例如,维尔迪兰夫人在战争时期去了威尼斯,但是,犹如那些想对忧愁和感情避而不谈的人们一样,当她说这好极了的时候,她赞赏的既不是威尼斯、圣马克教堂,也不是那些宫殿,那些曾使我十分喜欢的一切,她都不屑一顾,她赞赏的是探照灯在空中产生的效果,她对这些探照灯提供了以数字为依据的情况。这样一代一代下去,在对至今仍被欣赏的艺术作出反对的反应时,重新产生了一种现实主义。)圣德费尔特的沙龙是一个变得陈旧的标签,使用这个标签,即使有最伟大的艺术家和最有势力的部长在场,也不会吸引任何人。相反,人们为了倾听这些艺术家的秘书或这些部长的办公室副主任说一句话,却会跑到戴头巾的新女士们的家里,她们叽叽喳喳,蜂拥般飞到巴黎。第一督zheng府的那些女士中有一位年轻、美貌的王后,名叫达利安夫人。第二督zheng府的那些女士中有两位年老、丑陋的王后,名叫维尔迪兰夫人和邦当夫人。邦当夫人的丈夫在德雷福斯案件中起了被《巴黎回声报》激烈批评的作用,谁还会对她毫不宽容呢?由于整个议会在一个时期中都主张修改宪法,主张维护社会秩序、容许宗教活动和进行军事准备的党派,就必定要在过去主张修改宪法的人们和过去的社会党人中间发展自己的成员。要是在过去,人们会憎恨邦当先生,因为在那时,不爱国的名字叫做德雷福斯派。但是,这个名字很快被人遗忘,并被"三年服役法①的反对派"这个名字所取代。相反,邦当先生却是这个法案的制定者之一,因此他是个爱国者。在社交界(这个社会现象也只是对一个更为普遍的心理法案的实施),新鲜事物不管是否应受谴责,只有在未被理解、不具有令人放心的成分时才会引起恐惧,德雷福斯主义是如此,圣卢和奥黛特的女儿的婚姻也是如此,这个婚姻在起初曾使人们发出惊叫。现在,人们在圣卢夫妇的家里可以见到"人们认识的"所有人,希尔贝特即使有奥黛特那样的生活作风,人们也会到那儿"去",并赞成她象老太太那样来指责未被理解的新道德。德雷福斯主义现在已被纳入一系列体面而又习惯的事物。至于它本身的价值,是没有人会去考虑的,现在赞成它时是这样,过去指责它时也是这样。它已不再 shocking②。这就是必须做的一切。人们几乎想不起自己曾经是这样的人,就象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人们不再知道一个姑娘的父亲是否当过小偷。在必要时,人们可以说:"不,您说的是连襟,或者是一个名字相同的人。但是,对他这个人,别人从未说过任何坏话。"同样,过去一定有两种不同的德雷福斯主义,去蒙莫朗西公爵夫人家作客并使三年服役法获得通过的人也不可能是坏人。不管怎样,对任何罪孽都要宽恕。既然对德雷福斯主义已经忘却,对德雷福斯派就更有理由忘却。另外,政治已荡然无存,因为人们想要站在zheng府一边,一时间都成了德雷福斯派,即使是那些曾反对过德雷福斯主义这种令人反感的新事物的人们也是如此,他们当时(那时圣卢走上歧途)认为德雷福斯主义代表的是不爱国、不信教、无zheng府主义等等。因此,邦当先生的德雷福斯主义隐蔽而又合法,就象所有政治家的德雷福斯主义一样,犹如皮下的骨头隐而不见。任何人都不会记得他曾是德雷福斯派,因为社交界人士漫不经心、十分健忘,还因为现在离此事已有相当长的时间,这些人还假装把这段时间看得比实际上更长,认为把战前和战争时期相隔的时间说成是一段同地质时期一样深、一样长的时期,是最为时髦的想法之一,因此布里肖这个民族主义者每当影射德雷福斯案件时就说:"在这些史前时期"。(说实在的,战争引起的这种深刻变化,是同触及的思想的价值成反比的,至少从某种程度起是如此。在下层,那些十足的傻瓜,那些只想寻欢作乐的人们对战争并不关心。但在上层,内心十分丰富的人们也很少考虑那些事件的重要性*。对他们来说,深刻改变思想次序的,正是某种本身仿佛毫不重要的东西,这种东西使他们生活在另一个时代之中,从而颠倒了他们的时间次序。人们可以从受到它启示的优美篇章中切实理解这点:蒙布瓦西埃公园中的鸟鸣,或是带有木犀草气味的微风,显然没有法国大革命和法兰西第一帝国时期的重大事件影响大,但它们却启示了夏多布里昂,使他在《墓外回忆录》中写下价值要大无数倍的篇章。)同样一些人说,德雷福斯派和反德雷福斯派这两个词已不再具有意义,但如果有人对他们说,在几个世纪之后,也许在更短的时间里,德国佬这个词可能会象无套裤汉、朱安党人或蓝制服③这些词一样,只有使人感到好奇的价值,他们就会感到惊讶和愤慨。
①三年服役法由普安卡雷内阁提出,于1913年4月7日获得通过。
②英语,意思是:令人震惊。
③蓝制服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法国士兵所穿的制服。
邦当先生希望看到德国四分五裂,就象中世纪时霍亨索伦王朝①宣布绝嗣后那样,也希望看到威廉②被军法处决身中十二颗子弹,在此之前,他不愿听到别人谈论和平。总之,他被布里肖称之为"打到底主义者",他可以获得公民责任感的最佳证书。在前三天,邦当夫人在那些曾要求维尔迪兰夫人把她介绍给他们的人中间也许有点不自在,她对维尔迪兰夫人说:"这正是您刚才给我介绍的奥松维尔公爵",维尔迪兰夫人则用有点刺耳的语调回答道:"是伯爵,亲爱的",这也许是因为她对奥松维尔这个姓和某个爵位之间的组合一无所知,也许恰恰相反,是因为她精于此道,善于和"公爵党"③进行观念联想,有人曾对她说德·奥松维尔先生在法兰西学院里是这个党的成员之一。
①霍亨索伦王朝是欧洲历史上著名的王朝,为勃兰登堡-普鲁士及德意志帝国的主要统治家族。王朝的始祖是布尔夏德一世,他的后裔自第三、四代开始形成两个家系,一为索伦-霍亨贝格,于1486年前后绝嗣。
②即威廉二世(1859-1941),发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德国皇帝。
③公爵党当时包括法兰西学统的贵族院士,以斯达尔夫人的曾孙奥松维尔伯爵的沙龙为中心。
从第四天起,她开始在圣日耳曼区牢牢地扎下根。有时,人们可以在她周围看到社交界的一些陌生人,人们不认识这些人,也不对他们感到惊讶,就象看到小鸡周围的蛋壳碎片一样,因为人们知道邦当夫人是从哪个蛋里孵出来的。但是,从第十五天起,她使他们感到震惊,在第一个月的月底之前,当她说:"我要到莱维家去"时,大家就明白了,她不必明确指出她说的是莱维一米尔布瓦,每一位公爵夫人临睡前都要从邦当夫人或维尔迪兰夫人那儿获悉,至少是从电话里获悉,晚上的战报有什么内容,省略了什么消息,和希腊的战况如何,在准备发动什么进攻,总之,是公众将在第二天或第二天之后才知道的新闻,这样,她仿佛是在进行彩排前的最后一次排演。在谈话中,维尔迪兰夫人为了传播新闻,在谈到法国时称"我们"。"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要求希腊国王撤出伯罗奔尼撒,等等,我们向他发出,等等。"在她的所有叙述中总是要提到总司令部("我曾打电话给总司令部"),她说这个缩写词①的乐趣,就象过去那些并不认识阿格里让特亲王的妇女那样,她们听到别人说起亲王时,为了表明她们对亲王并不陌生,就微笑地问道:"是格里格里?"在比较太平的时期,这种乐趣只有社交界人士才有,而在现在这种大动乱的时期,连老百姓也有这种乐趣。例如,当人们谈论希腊国王时,我们的管家由于经常看报,会用威廉二世的口吻说:"是丁诺②?",而在此以前,他和国王们亲热得更为随便,这种亲热是他臆造的,当他谈到西班牙国王时,他说:"方方斯③。"另外,人们可以发现,随着主动接近维尔迪兰夫人的杰出人物的数目增加,她称之为"令人厌倦的"人们的数目就减少。通过一种魔法,前来拜访她或要求得到她邀请的所有"令人厌倦的人",突然变成某种令人愉快的聪明人。总之,一年之后,令人厌倦的人们的数目大大减少,以致过去在谈话中占有极重要的位置并在维尔迪兰夫人的生活中起过极大作用的"对感到厌倦的害怕和无能为力",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到了晚年,这种对感到厌倦的无能为力(她过去曾肯定地说,她在少年时代未曾有过这种感觉),使她受到的痛苦减少,就象某些偏头痛、某些神经性*哮喘那样,在人们年老时就不再发作。如果维尔迪兰夫人没有从过去的信徒中抽出少数人来取代不再令人厌倦的人们,在无人可厌倦的情况下,对感到厌倦的害怕也许已完全和维尔迪兰夫人无缘。
①即总司令部的缩写词G.Q.G.。
②即希腊国际康斯坦丁一世(1868-1923)。
③即西班牙国王阿方索十三世(1886-1941)。
此外,我们再来谈谈那些现在常去维尔迪兰夫人家作客的公爵夫人,她们在不知不觉中到那里去寻求的东西,正是德雷福斯派过去寻求的东西,即社交界的一种乐趣。这种乐趣的形成方式是,对它的品尝可以满足政治上的好奇心,可以满足在她们之间评论从报上读到的各种事件的需要。维尔迪兰夫人说:"请你们到五点钟来谈论战争",就象过去说"谈论德雷福斯案件"一样,同时还说:"请你们来听听莫雷尔谈话。"
然而,莫雷尔是不应该在这里的,原因是他还没有退役。
只是他没有返回部队,开了小差,但无人知道此事。
这个沙龙的明星之一是"落泊者",他虽说爱好体育,却设法退了役。对于我来说,他已经成为一部我经常思念的美妙作品的作者,所以当我在两组回忆之间建立一种横向联系时,我在偶然间想到他就是使阿尔贝蒂娜离开我家出走的那个人。在这些涉及阿尔贝蒂娜的珍贵回忆方面,这种横向联系引向一条道路,道路通到好几年之后,在一片荒野中绝迹,因为我从此不再想念她了。这是我从此不再走的一条回忆的道路,一条路线。然而,"落泊者"的那些作品是最近问世的,我的思想也一直在走、一直在使用这条回忆的路线。
我应该说,认识安德烈的丈夫并非十分容易,也并非十分愉快,人们对他怀有友情,但得到的却是许多失望。在这时,他确实已病得很重,所以不想使自己劳累。除非是那些在他看来也许能给他带来乐趣的劳累,然而,他认为只有和他不认识的人们见面才会给他带来乐趣,他那热情奔放的想象也许使他把这种见面看作一次机会,认为这些陌生人会和其他人不同。但是,对于他已经认识的人们,他极为清楚地知道他们现在是怎样的人,将来会是怎样的人,他觉得不值得为他们作一次对他来说是危险的、也许是致命的劳累。总之,他是一位很坏的朋友。他对新朋友的偏爱,也许再现了他过去某种狂热的大胆,在巴尔贝克时,他对体育运动、赌|博和无节制的饮食就是如此。
至于维尔迪兰夫人,她每次都想让我和安德烈认识,因为她对我已认识安德烈这件事感到无法接受。不过,安德烈也很少和她丈夫一起来。她对我来说是一位令人赞赏的挚友,她忠于自己那位批评俄国芭蕾舞的丈夫的审美观,在谈到波利尼亚克侯爵时说:"他的房子是由巴克斯特①装饰的,这种房子怎么能睡呢!我更喜欢迪比夫②。"此外,由于唯美主义的必然进步,维尔迪兰夫妇最终改变了自己的看法,他们说无法忍受现代风格(再说这是慕尼黑的风格)和白色*的套间,只喜欢法国的老式家具配上深色*的室内环境。③在这个时期,维尔迪兰夫人可以把自己想请的客人请到自己家里,所以人们看到她用间接的方式去主动接近一个她早已完全不放在眼里的人--奥黛特--时,感到十分惊讶。人们认为,此人不会给这个过去只有一小群人、现在变得耀眼夺目的社交界增添任何光彩。但是,长期的分离会平息宿怨,有时也会同时唤起友情。另外,这种现象不但会使垂死的人嘴里只说过去熟悉的名字,而且会使老人耽于童年回忆,这种现象在社会上也有其相同的东西。为了使奥黛特重新来她家作客这件事获得成功,维尔迪兰夫人当然没有使用"极端保皇派",而是使用忠实程度较差的常客,这些人仍到其他沙龙去作客。她对他们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再也看不到她了。她也许在怄气,我可没有;总之,我哪点得罪了她?她是在我的家里认识她的两个丈夫的。如果她愿意再来玩,就请告诉她,我的大门对她是敞开的。"这些话如果不是女主人的想象力让她说出来的,一定会使骄傲的女主人难以启口。这些话给传了过去,但没有成功。维尔迪兰夫人等待着奥黛特,但没有看到她来。直至后面将要谈到的一些事件发生,这些事件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导致无情无义的人们组成的热情使团无法完成的事得以实现。轻而易举的成功固然少,完完全全的失败也不多见。
①巴克斯特(1866-1924),俄国艺术家,主要从事舞台布景和戏装的设计。
②迪比夫祖孙三代均从事绘画,祖父名叫克洛德(1790-1864),父亲是爱德华(1820-1883),孙子为纪尧姆(1853-1909)。这里是指室内装饰家纪尧姆·德比夫。
③在这段时期我经常见到安德烈。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一次我想到絮利埃特这个名字,是在对阿尔贝蒂娜的遥远回忆中想到的,犹如一朵神秘的花。在当时是神秘的,但现在却不能再激发起任何东西:我谈论许多无关紧要的话题。但对这个话题却默无一言,这不是因为比另一个话题更加无关紧要,而是因为过去对这些事物考虑过多,所以现在产生一种厌倦的感觉。我过去一个时期把这件事看得非常神秘,这个时期也许是真正有意思的时期。但是,由于这些时期不会永远持续下去,我们就不应该牺牲自己的健康和财富,去探索有朝一日将不会再使我们感到兴趣的秘密。--作者注。
发生的事情一模一样,人们自然会想起过去的一句话:"不是思想正统,就是思想不正统"。但当事情显得并不相同时,由于过去的巴黎公社社员曾经反对修正德雷福斯案件,所以最坚决的德雷福斯派希望把所有的人统统槍毙,并且得到将军们的支持,就象将军们在德雷福斯案件审理期间反对加利费①那样。在这些聚会中,维尔迪兰夫人邀请了几位认识不久的女士,这些女士因其作品而出名,她们在前几次来的时候打扮得光彩夺目,戴着豪华的珍珠项链,奥黛特也有一条漂亮的珍珠项链,她以前曾过份炫耀这条项链,现在她模仿圣日尔曼区的那些女士,穿上了"战争服",就对时髦的服饰持严厉态度。但是,女士们善于适应环境。三、四次之后她们就看到,她们认为时髦的服饰,正是那些时髦的人所废弃的,她们就把绣金的衣裙搁置一边,心甘情愿地穿上朴实的服装。
①加利费(1830-1909),法国将军,曾残酷镇压巴黎公社起义,一八九九年出任陆军部长,由于极不适合搞政治,不到一年便被迫辞职。
维尔迪兰先生说:"真扫兴,我要给邦当打电话,让邦当为明天作必要的准备,人们还删去了诺布瓦文章的全部结尾部分,只是因为他在文中暗示贝森被免职了。"因为司空见惯的愚昧使每个人通过使用常用的表达法来炫耀自己,并自以为可以表明现在时兴这种说法,犹如一个资产阶级的妇女在听到别人谈起德·布雷奥代先生、德·阿格里让特先生或德·夏吕斯先生时说:"谁?布雷奥代家的拔拔尔格里格里、夏吕斯家的梅梅?"不过,公爵夫人们也照此办理,她们在说"免职" 时有同样的乐趣,因为对于公爵夫人们来说--对于有点诗意的平民来说也是如此--显示区别的是名称,但她们按照自己所属的思想等级来表达思想,在这个等级里也有许多资产者。思想上的阶级划分不考虑出身。
维尔迪兰夫人的所有这些电话也并非没有弊病。我们忘了提及,维尔迪兰"沙龙"如果说在思想上和现实中继续存在的话,已经暂时搬到巴黎最大的公馆之一,原因是威尼斯使节们过去的住宅十分潮湿,加上缺煤和缺电,使维尔迪兰夫妇在那里会客更为困难。另外,新客厅也不是没有可爱之处。正如在威尼斯因水多而面积有限的广场规定了各个宫殿的外形,正如巴黎城内的一个小花园比外省的一座公园更能使人心旷神怡,维尔迪兰夫人在这座公馆里的狭窄餐室,构成一个四壁白得发亮的菱形:犹如一个银幕,每逢星期三,几乎是每天,这幅银幕上就会出现巴黎各种各样最引人注目的男人和最时髦的女人,他们都乐意分享维尔迪兰夫妇的豪华,因为在这个时期,最富裕的人们由于无法得到收入而紧缩开支,可是维尔迪兰夫妇的豪华却因他们的财产而与日俱增。招待客人的形式有了改变,但布里肖却仍然感到十分快乐,随看维尔迪兰夫妇的交往不断扩大,他也从中找到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积累起来的新乐趣,犹如圣诞节时在一只鞋中发现意想不到的礼物。有几天,来赴晚宴的客人特别多,使这个私人住宅的餐室显得过于狭窄,于是就在楼下的大餐厅里设下晚宴,那些常客虚伪地装出在楼上时的那种亲密无间,而在心里却暗暗高兴--他们几个人离开众人呆在一边,就象过去乘小火车时一样--,希望自己成为邻座观看和羡慕的对象。在平常的和平时期,悄悄地寄给《费加罗报》或《高卢人报》的一则社交消息,会使没能去雄伟旅馆的餐厅赴宴的人们获悉,布里肖曾和迪拉斯公爵夫人共进晚餐。但是,自从战争爆发以来,社交新闻的专栏记者取消了这类消息(他们用刊登葬礼、嘉奖和法美宴会的消息来进行弥补),要做广告就只能用一种影响有限的幼稚的办法,这种办法出现于古腾堡①的发明之前,只适用于史前时代,这就是在维尔迪兰夫人的餐桌旁露面。晚饭后,客人们来到楼上女主人的客厅,接着就开始打电话。然而,在这个时期,许多大公馆的客人里都混杂着间谍,他们记下了邦当在电话里传达的秘密消息,可喜的是他的消息并不确切,总是被事态所否定,因此他的泄密才没有造成损失。
①古腾堡(约1400前-1468),德国工匠和发明家,发明活字印刷术。
在下午的茶会结束之前,即在日暮之时,天空还很亮,人们可以看到远处的棕色*小斑点,要是在蓝色*的夜空中,人们会以为是小飞虫或小鸟。就象人们看到远处的一座山时,会以为是一朵云。但是,人们内心激动,因为知道这朵云很大,是固体,而且很结实。因此,我内心也十分激动,因为天上的棕色*斑点既不是小飞虫,也不是鸟,而是一架飞机,这架飞机由几个在对巴黎进行监视的人驾驶(我和阿尔贝蒂娜在凡尔赛附近作最后一次散步时,曾见到过这种飞机,但这个回忆与我现在的激动毫无关系,因为对这次散步的回忆在我看来已无关紧要)。
吃晚饭的时候,饭店全部客满;如果我在街上行走,看到一个可怜的休假军人在灯光照亮的橱窗前把目光停留片刻,我就会感到难过,因为他只是在六天中逃脱随时会死亡的危险,并准备重返战壕,这种难过我过去在巴尔贝克旅馆也曾有过,就是在渔夫们看着我们吃饭的时候,但我现在更加难过,因为我知道,相比之下,士兵的不幸要比穷人的不幸来得大,而且更加感人,因为这种不幸更加顺从、更加高尚,他在准备重返前线时看到后方工作的军人们在预定餐桌时挤来挤去,只是达观地、毫不厌恶地摇了一下头说:"这儿看不出是在打仗。"然后,到九点半,还没有一个人吃完晚饭,但根据警察局的命令,所有的灯一下子都熄灭了,九点三十五分,后方工作的军人们又开始挤来挤去,从饭店的服务员手里夺过他们的大衣,我曾在圣卢休假的一个晚上和他一起在这家饭店里吃晚饭,这时饭店里半明半暗,显得神秘莫测,就象放映幻灯的暗室,又象电影院里放映电影的大厅,那些吃完晚饭的男男女女急忙赶到电影院去。
但在这个时间之后,对于那些在我所说的那天晚上象我那样在家里吃完晚饭,然后去看望朋友的人们来说,巴黎的夜晚要比我童年时代的贡布雷更为黑暗,至少在某些街区是如此;人们进行的互访,犹如乡下邻居间的互访。啊!要是阿尔贝蒂娜还活着,我晚上到城里去吃晚饭时约她在拱廊下幽会,将会多么甜蜜!开始时,我什么也不会看到,我会内心激动,以为她未能赴会,但突然间,我会看到黑墙上显现出她喜欢的一条灰色*裙子,以及已经看到我的那双微笑的眼睛,于是我们就可以搂在一起散步,而不会被别人发现,我们走了一会儿,然后就回家。唉,我现在却是孤身一人,我仿佛是在拜访乡下的邻居,就象过去斯万在晚饭后来拜访我们一样,他在当松维尔的黑夜中不会再遇到行人,走的是拉纤的小道,一直走到圣灵街,我现在从圣克洛蒂尔德走到波拿马特街,走在那些已变成弯弯曲曲的乡村道路的街上,也没有遇到行人。另外,由于现在这个时间使我游历的这些景色*片断,不再受一个变得无法看到的环境的制约,在那些刮风后冰冷的暴雨随即停止的夜晚,我感到自己仿佛是在过去曾朝思暮想的骇浪滔天的海边,而没有以前在巴尔贝克时的感觉;其他一些巴黎过去并不存在的自然环境,甚至会使我感到我刚下火车,来到乡村度假,例如晚上月光下在身旁的地上的明暗对比就是如此。月光所产生的现象,是城里看不到的,即使在隆冬也是如此;奥斯曼大街上的积雪已无人会去扫除,月光洒在大街的雪上,就象洒在阿尔卑斯山的一条冰川之上。树木的侧影映照在这个有点发蓝的金色*雪地上,显得清晰、洁净,同时又十分柔和,犹如某些日本画中或拉斐尔某些画的背景中的树木侧影;这些侧影展现在树木根部的地面上,在大自然中太陽落山时往往可以看到这种景色*,这时,太陽沐浴着草原,把草原照得如镜子一般反光,草原上的树木一棵棵距离相等。但是,美妙的柔和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时,展现这些轻如灵魂的树影的草地,犹如天堂里的草地一般,那颜色*不是绿的,而是被洒在玉石般雪上的月光照成晶莹的白色*,草地仿佛全都由梨花的花瓣织成。在广场上,公共水池的那些神衹,手持冰柱,仿佛是用双重材料制成的雕像,为了制作这些雕像,艺术家特意把青铜和晶体融合在一起。在这些特殊的日子里,所有的屋子都是漆黑一片。但到了春天却与此相反,有时会有违反警察局规定的现象,一座公馆,或者只是公馆的一层楼,或者一层楼中只有一个房间,由于没有关上百叶窗,看上去有如在投射光线,有如忽隐忽现的幻影,独自浮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上。人们高高地抬起眼睛在这半明半暗的金光中见到的女人,在这个人们消失其中、她也仿佛与世隔绝的黑夜之中,呈现出东方景色*神秘而含蓄的魅力。然后我走了过去,在黑暗中只听到有益于健康而又单调的粗俗脚步声。
我心里在想,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书中所提到的那些人,而且一个也没有看到。只有在一九一四年,我在巴黎度过的两个月中,我见到过德·夏吕斯先生以及布洛克和圣卢,而圣卢我只见到过两次。第二次见到他时,一定是他表现最出色*的时候;他已经消除了他在当松维尔逗留期间给我留下的所有令人不快的不真挚的印象,这种印象我已在上文中说过,我在他身上重又发现他过去的一切美德。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宣战之后,即宣战后的那个星期之初,当时布洛克表达了沙文主义十足的感情,圣卢等布洛克离开我们以后,立刻责备自己没有再次入伍,我对他语气的粗暴几乎觉得反感。①"不,"他愉快而有力地大声说道,"所有那些不去打仗的人,不管提出什么理由,都是因为他们不愿被人杀死,都是出于害怕。"他用同样肯定的手势,但比强调指出其他人的害怕时的手势更为有力,补充道:"而我,如果说我没有再次入伍,老实说就是因为害怕!"我已经在各种各样的人身上发现,装出值得称赞的感情并不是坏人们的唯一掩护,而且还发现,一种更新的掩护是这些坏人炫耀自己,以便使别人至少不显出避开他们的样子。另外,在圣卢的身上,这种倾向因他的习惯而得到加强,就是当他泄露了秘密,干了一件蠢事,别人可能会来责备他时,他就把这种事公开披露出来,并说是故意干的。我觉得,他的这种习惯想必来自军校的某个教师,他过去和这个教师过从甚密,并公开表示对此人十分欣赏。因此,我毫不困难地把这种心血来潮解释为对一种感情的口头认可,由于这种感情支配了圣卢的行为,使他对刚爆发的战争持不介入的态度,所以他更喜欢表露这种感情。他在离开我时问我:"你是否听说我的舅妈奥丽阿娜要离婚?就我个人而言,我对此一无所知。这件事不时有人说起,我经常听到别人说,就信以为真。我补充一点,这件事将是十分容易理解的;我的舅舅和蔼可亲,不仅在社交界是如此,而且对他的朋友、对他的父母也是如此。从某个方面来看,他的心肠甚至要比我舅妈好得多,我舅妈是个圣人,但她使他可怕地感到这点。不过他是个可怕的丈夫,一直欺骗自己的妻子,侮辱她,粗暴地对待她,不给她钱。她要离开他将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是此事不假的一个原因,但也是此事不真的一个原因,所以人们会想到并说出这件事。另外,她已经对他容忍了这么久!现在我清楚地知道,有许多事情人们说错了又否定,但后来却弄假成真。"听到这里,我就想到问他,过去传说他要娶德·盖尔芒特小姐,是否有这么回事。他听了大吃一惊,对我肯定地说没有这么回事,说这只是社交界流传的一个谣言,这种谣言不时产生,也不知是怎么产生的,然后就不戳自穿,但谣言的不可靠不会使那些相信过谣言的人们变得更加谨慎,一旦产生一个结婚、离婚的谣言或一个政治谣言,他们就会立刻信以为真,并且广为传播。①圣卢是从巴尔贝克回来的。我后来才间接地获悉,他曾徒劳地勾引饭店经理。饭店经理有现在的地位,是因为继承了尼西姆·贝尔纳先生的遗产。实际上,他就是布洛克的伯父过去"保护"的那个青年侍者。但是,富裕给他带来了美德。因此,圣卢勾引他是白费力气。这样,当那些有道德的青年到了一定的年龄会沉湎于他们终于意识到的情感,作为补偿,轻浮的少年变成了有道德的男人,夏吕斯那样的人因相信过去的故事而来找他们,但已为时过晚,只会自讨没趣,碰一鼻子的灰。一切都取决于时间。--作者注。
四十八个小时还没有过去,我了解到的某些事实就已向我证明,我完全错误地理解了罗贝尔的话:"这些人不上前线,都是因为他们害怕。"圣卢说这句话是为了在谈话中出风头,是为了显示他心里想的与众不同,因为他完全不能肯定他的立场会被别人接受。但是,他在这段时间里千方百计地使自己的立场被别人接受,他这样做倒没有与众不同,就是从他觉得应该赋予这个词的意义来看没有与众不同,但从本质上看更加接近圣安德烈教堂的法国人,更加符合当时圣安德烈教堂的法国人的一切优良品质,这些法国人是领主、自由民和农奴,农奴对领主或是毕恭毕敬,或是起来造反反对领主,这两类都是法国的,它们同属一个科,分为弗朗索瓦丝亚门和莫雷尔亚门,然后两个箭头重又合而为一,指向同一个方面,即边境。布洛克曾十分高兴地听到一个民族主义者(其实此人的民族主义十分罕见)吐露自己的怯懦,当圣卢问他是否将亲赴前线时,他就显出大祭司的神色*回答道:"我眼睛近视。"但是几天之后,布洛克完全改变了对战争的看法,他来看我时十分慌乱。他虽然"眼睛近视,但被认为可以入伍。我送他回家时遇到了圣卢,圣卢为托人把自己引见给陆军部的一位上校,和一位过去的军官有约会,据他对我说是"德·康布尔梅先生"。"啊!不错,我对你说的是一位老相识,你和我一样熟悉冈冈。"我对他回答说,我确实认识此人,也认识此人的妻子,我对他们并不十分赞赏。但是,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他们之后,我总是认为那个女的仍然值得注意,因为她对叔本华了如指掌,可以出入于她那粗俗的丈夫无法进入的知识界,所以我听到圣卢对我的回答立刻感到惊识,圣卢说:"他的妻子是傻瓜,我把她交给你了。但他是个出色*的人物,有才能,又一直十分讨人喜欢。"圣卢说那女的是"傻瓜",大概是指她经常出入上流社会的强烈欲|望,对此上流社会持极为严厉的态度;至于说她丈夫的那些优点,这也许是他侄女认为他是家庭中最好的人时所看到的他那些优点中的某个部分。他至少不去关心那些公爵夫人,但是说实在的,这是一种"聪明",这种聪明同思想家们特有的聪明的区别,就象公众认为某个富翁"善于发财"的聪明同思想家们的聪明的区别一样大。但是,圣卢的话并没有使我感到不快,因为他的话提请人们注意,奢望和愚蠢相差无几,而朴实的情趣虽说并不明显,却能讨人喜欢。不错,我不曾有机会欣赏德·康布尔梅先生的朴实。但是,正是这点才使一个人变成许多不同的人,原因是有许多人在评论他,此外在评论上也有各种各样的差别。对于德·康布尔梅先生的情况,我所了解的只是皮毛而已。他的风趣已由其他人向我证实,但我对此一无所知。布洛克在他家门口离开了我们,严厉地抨击了圣卢,并对他说,他们那些军装上带杠杠的"女婿"在参谋部里炫耀自己,又不必冒任何危险,他这个普通的二等兵也不想"为了威廉"让自己的"皮肉穿孔"。" 看来威廉皇帝病得很重,"圣卢回答道。就象所有那些和交易所关系密切的人们一样,布洛克特别容易接受耸人听闻的消息,他补充道:"许多传说甚至说他已经死了。"交易所里认为,任何有病的君主,不管是爱德华七世还是威廉二世,都已经死了,任何即将被包围的城市都已被攻占。"隐瞒这件事,"他补充道,"只是为了不使德国佬那儿的舆论沮丧。他是在昨天夜里死的。我父亲是从最可靠的来源得到这个消息的。"最可靠的消息来源是老布洛克先生重视的唯一消息来源。这也许是因为他依靠"上层的关系",有幸和这些消息来源取得联系,并从中得到更加秘密的消息,说对外银行的股票即将上涨,或是比尔的股票即将下跌。另外,即使在某一个时候比尔的股票上涨或"抛出"对外银行的股票,即使前一种股票的市场"坚挺"、"积极",后一种股票的市场"犹豫"、"疲软",最可靠的消息来源仍然是最可靠的消息来源。正因为如此,布洛克在对我们宣布德国皇帝去世时,样子深奥莫测、神气活现,同时又怒气冲天。他特别气愤的是听到罗贝尔说"威廉皇帝"。我认为,即使在断头机的铡刀之下,圣卢和德·盖尔芒特先生也是会这样说的。社交界的两位先生如果单独生活在一个孤岛上,不需要向任何人显示高雅的举止,也会从这些教养的痕迹中看出对方的身分,就象两位拉丁语学者会正确地引述维吉尔的语录一样。圣卢即使被德国人严刑拷打,也只会说"威廉皇帝"。不管怎样,这种礼貌是思想上有很大约束的标志。不能抛弃这种约束的人仍然是社交界人士。另外,同布洛克那种怯懦而又自吹的庸俗相比,这种风雅的平庸是美妙的,特别是因其带有与此相连的一切隐蔽的宽厚和没有表露的英雄主义。布洛克对圣卢喊道:"你难道不能对威廉直呼其名?是的,你害怕了,你在这里已经对他卑躬屈膝!这样,我们的边境上就会出现勇敢的士兵,他们会去拍德国佬的马屁。你们的军装上有杠杠,你们只会在旋转木马上显威风。就是这样。"
当我们离开这位同伴后,圣卢微笑着对我说:"这个可怜的布洛克一定要我大显威风。"我清楚地感到,显威风完全不是罗贝尔所希望的,虽然我在当时并不象后来那样确切地知道他的意图,当时,骑兵部队仍然无所事事,他就获准当步兵军官,后任轻步兵,最后就是下文中将要谈到的结果。对于罗贝尔的爱国主义,布洛克并不了解,这只是因为罗贝尔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布洛克只要被认为"适合入伍",就会对我们发表恶毒攻击军国主义的政治言论,但当他以为自己会因眼睛近视而退役时,他也许会发表沙文主义十足的声明。但是,这种声明,圣卢却不会发表,这首先是由于精神的高尚,使他不能表达过于深邃,但别人却认为十分自然的感情。过去,我母亲不仅会毫不犹豫地去为外婆而死,而且还会因别人阻止她这样做而痛苦万分。然而,我却无法想象她过去会从嘴里说出这样一句话:"我会为母亲献出自己的生命。"罗贝尔对法国的爱也不是挂在嘴上的,这时,我觉得他非常象圣卢家的人(就象我回忆中的他的父亲),而不象盖尔芒特家的人。他不会表达这种感情,也是因为他的智慧具有某种道德品质。聪明的、真正可靠的劳动者,对那些把自己干的事说得十分漂亮并大加赞扬的人们,有一种厌恶的感觉。当然,我们不是本能地偏爱戈达尔或布里肖那样的人,但我们毕竟对精通希腊文或医学的人们怀有某种敬意,这些人并不因此而允许自己招摇撞骗。我曾说过,即使妈妈过去的一切行动都建立在她愿为母亲献出自己生命这种感情的基础上,她也从未对自己说过这种感情,不管怎样,把这种感情说给别人听,她不仅会感到无益、可笑,而且会感到刺耳、羞愧。同样,我也无法想象圣卢会亲口对我谈论他的装备,他要走的行程,我们胜利的可能性*,俄国军队无足轻重,英国将会采取的行动,我也无法想象他嘴里会说出最动听的话,就是最讨人喜欢的部长对站着的热情议员所说的话。这个消极的方面使他不能表达他所感受到的美好感情,然而我却不能说,在这一方面不存在"盖尔芒特家族的思想"的作用,就象人们曾在斯万身上看到这种作用的无数例子一样。因为即使我认为他更象圣卢家的人,他同时仍然象盖尔芒特家的人,正因为如此,在激励他勇敢的许多动机之中,有一些动机并不和他在东锡埃尔的那些朋友的动机一样,这些热爱自己职业的年轻人曾每天晚上和我一起吃晚饭,他们中的许多人带领自己的士兵在马恩河战役或其他地方战死沙场。
当我在东锡埃尔时,那里可能有年轻的社会党人,但我不认识他们,因为他们和圣卢生活的圈子没有经常的来往;这些社会党人已经看出,这个圈子的军官们并非是盛气凌人、声色*犬马的"贵人",即"平民"、行伍出身的军官和共济会会员对这种人起的绰号。同样,贵族出身的军官也在社会党人的身上充分地看到了这种爱国主义;我在东锡埃尔时,正值德雷福斯案件轰动全国,我曾听到有人指责社会党人,说他们"无祖国"。军人们的爱国主义是如此真诚、如此深厚,带有一种确定的形式,他们认为这种形式是不可改变的,并会气愤地看到使其蒙受"耻辱",而那些激进的社会党人,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不自觉的、不受束缚的爱国者,没有确定的爱国信仰,他们无法理解,哪一种深刻的现实存在于他们所说的充满仇恨的格言之中。
圣卢也许象他们一样,已经习惯于把自身中进行的研究和设想看作他自身中最真实的部分,他研究和设想的是最好的用兵方法,以便在战略和战术上取得最大的成功,因此,对他来说如同对他们来说一样,他肉体的生命是某种相当不重要的东西,可以轻易地为这个内心的部分--他们身上真正的生命核--作出牺牲,因为在这个生命核的周围,个人的存在只是作为一种保护性*的表面才有价值。在圣卢的勇敢中,有一些特征更加明显的成分,人们很容易从中看出在开始时曾是我们友谊的魅力的慷慨大方,也可看到其后在他身上表露出来的遗传恶习,这种恶习与他没有超越的某种智力水平相结合,使他不仅欣赏勇敢,而且把厌恶女人发展到陶醉于同男子进行接触的程度。他有一种也许是纯洁无瑕的看法,即把同随时准备牺牲自己生命的塞内加尔人一起露宿看作是一种精神上的快感,快感中包含着对那些"洒过麝香香水的矮小先生们"的蔑视,这种快感同他在当松维尔时大量使用可卡因给他带来的快感相比,虽然使他感到南辕北辙,但两者的区别却并非如此之大,而勇敢--正如一种药可以作为另一种药的补充一样--使他克服了这种恶习。在他的勇敢中,首先存在着礼貌的双重习惯,这种习惯一方面使他过分赞扬别人,而自己却做了好事闭口不谈--这同布洛克完全不同,布洛克在遇到我们时对他说:"您自然会给椅子装上藤座的",自己却什么事也不干--,另一方面又使他把属于自己的财产、地位乃至生命看得微不足道,并奉献给别人。总之,这说明他本性*确实高贵。
"我们会不会长期打下去?"我对圣卢说。"不会,我认为这是一场短暂的战争,"他对我回答道。但对这个问题,就象跟往常一样,他的论据是以本本为根据。"你在考虑毛奇的预言时,要重新读一下一九一三年十月二十八日颁布的关于指挥大部队的法令,"他对我说,仿佛我已经读过这个法令,"这样你就会看到,更换和平时期预备队的工作没有进行,甚至没有被考虑过,如果战争要长期打下去,这一工作是不会不做的。"我感到,不能把上述法令看作是战争打不长的证明,而应把战争打不长看作是缺乏先见之明,看作是制定法令的人们没有预料到战争的长短,这些人既没有考虑到一场持续的战争中各种物资的惊人消耗,也没有想到各个战区的牢不可破。
除了同性*恋之外,在那些生来就最为反对同性*恋的人们之中,还存在着某种传统的陽刚理想,即使同性*恋者并不是一个高超的人,这种理想也由他来支配,以便让他将其变性*。这种理想--某些军人、某些外交官的理想--特别惹人生气。它以最低微的形式出现时,只是一颗善良的心所表现的粗鲁,它不想露出激动的样子,但在同一位也许会即将被杀死的朋友分离时,心里就有一种无人会发觉的哭泣的愿望,因为它在离别时掩盖这种愿望,使用的是一种越来越大的愤怒,并最终爆发出来:"喂,天杀的!你这头蠢驴,来和我拥抱一下。这钱我用不着,你拿去吧,傻瓜。"外交官、军官、男人感到唯有民族的伟大事业重要,但他仍然曾经喜爱过这个在公使团工作或在军队里当兵,后来死于疟疾或槍弹的"小子",他同样爱好陽刚之气,不过表现的形式更为灵活、更为巧妙,但其实也同样令人憎恶。他不愿哀悼这"小子",他知道人们很快就会忘掉此人,就象心肠好的外科医生那样,在一个患传染病的小女孩去世那天晚上,心里也很悲伤,只是没有表现出来。外交官只要变为作家,并叙述她的去世,就决不会说他曾悲伤过;不会说的,首先是因为"男子的羞耻心",其次是因为艺术的机灵,这种机灵在掩盖激*情的同时产生激*情。他和自己的一位同事将会整夜守护垂死者。他们在任何时候也不会说自己心里悲伤。他们将会谈论公使团或军队里的公务,甚至谈得比平时还要确切。
"B对我说:'请您别忘记,明天将军来视察,您让手下的士兵尽量搞好军容。'他平时十分温和,这时说话的声音却比平时生硬,我发现他尽量不朝我看,我自己也感到烦躁。"读者可以理解,这生硬的声音,就是那些不愿显出悲伤样子的人们的悲伤,这样做简直可笑,但也同样使人难受和讨厌,因为这是一些人悲伤的方式,这些人认为悲伤无足轻重,认为生活比离别更为重要等等,所以他们使人对死亡产生一种虚幻、虚无的印象,就象在元旦时一位先生使人产生的印象,这位先生给你送来冰糖栗子时说:"我祝您新年快乐",一面说一面冷笑,不过还是把这话说了出来。
我们来结束这个守夜的军官或外交官的故事,垂死者头上戴着帽子,因为人们曾在户外运送过这个伤员,到某一时刻,一切都完了:"我当时想:必须回去准备东西来擦武器;但是,我确实不知道,当大夫松开病人的脉时,站在床前的B和我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脱下我们的军帽,那时烈日当空,也许是我们热了。"读者会清楚地感到,这两个具有男子气概的人脱下帽子,并不是因为炎热和烈日,而是由于在死亡的威严面前感到激动,可他们从未说过温柔或悲伤这样的词。
象圣卢那样的同性*恋者的陽刚理想并不相同,但却同样是约定的和虚假的。他们的虚假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即不愿了解肉体的欲|望是感情的基础,他们认为感情起源于别的东西。过去,德·夏吕斯先生厌恶女子的-阴-柔。现在,圣卢欣赏小伙子的勇敢,骑兵部队冲锋时的陶醉,男人之间纯洁无瑕的友谊在智力上和道德上的崇高,有了这样的友谊,他们可以为朋友牺牲自己的生命。战争爆发后,那些首都里剩下的只有女人,这就使同性*恋者感到绝望,但实际上却与此相反,使同性*恋者经历充满激*情的奇遇,只要他们生性*聪明,善于异想天开,而不是把这些事看得太穿,看出它们的根源,并对自己作出评价。因此,当某些青年只是本着在体育运动中仿效别人的精神而入伍,就象有一年大家都来玩"扯铃"那样,在圣卢看来,战争不止是他在想象中追求的理想,他追求理想的欲|望要具体得多,但夹杂着意识形态,这种理想是和他喜欢的人们一起提出来的,是在一种纯男性*的骑士会中,在远离妇女的地方,在那儿,他可以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救自己的勤务兵,可以用自己的死去唤起士兵们狂热的爱。这样,在他的勇敢中虽说还有许多其他的成分,他是大贵族这一事实却在其中显现出来,同时又以一种难以辨认、理想化的形式显示出德·夏吕斯先生的想法,即一个男人的本质是没有任何-阴-柔的女子气。此外,就象在哲学上或艺术上那样,两种类似的想法只会因其阐述的方式而显示自己的价值,并会因它们由色*诺芬①或柏拉图提出而具有很大的差别;同样,我虽然知道圣卢和德·夏吕斯先生在做这件事时十分相似,但我极为欣赏的是要求到最危险的地方去的圣卢,而不是不愿戴浅色*领带的德·夏吕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