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她的背叛是痛心疾首的,因为无论它们发生在怎样遥远的年代,对我来说它们都并非过去;它们果真成为过去时,即是说当我不那么激动地追忆它们时,我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因为与逝去的日子实际的距离相比,一件事情的远近更容易同视觉记忆的强度相适应,正如人们在回忆昨日的梦境时,由于梦想什么都模糊不清,梦景便显得比几年前发生的事更为遥远。不过,尽管对阿尔贝蒂娜已死的想法在我心里已有了进展,认为她还活着的感觉却仍然会回潮,这种回潮即使不阻挡那些进展,也会抵制它而且妨碍它成为有规律的进展。我如今才明白在那个时期(无疑因为忘记了她被禁闭在我家的时日,这些时日消除了我为她的过失而感到的痛苦,因为我知道她没有犯这些错误,所以这些错误便似乎与我不大相干了,于是这些时日就变成了她清白无辜的证据),我老受到一个新想法的折磨,这想法和阿尔贝蒂娜已死的概念(直到那时我思想的出发点都是她还活着)同样新奇,我原以为我恐怕同样不可能接受这新的想法,可是在我不知不觉间这想法倒逐渐构成了我意识的基本内容,从而代替了认为阿尔贝蒂娜清白无辜的考虑,这新的想法便是:阿尔贝蒂娜有过失。我自以为我在怀疑她时,我反而是在相信她;同样我想象我在对她的罪过抱怀疑态度时,我其它思想的出发点全都是相信她有罪,这种信念和与之相反的思想一样又往往被推翻。那段时间我无疑是非常苦恼的,不过我现在已明白事情原本应该如此。只有充分体验了痛苦才可能解除痛苦。我当时禁止阿尔贝蒂娜接触任何人,我幻想她清白无辜,和我后来又以她还活看作为推理的基础,这一切都只能延缓解除痛苦的时间,因为我这是在推迟早就应该忍受的必要而漫长的痛苦时日。然而习惯会起作用的,它会根据已经在我生活过程中受到过检验的规律让我适应阿尔贝蒂娜有过失的想法。正如德·盖尔芒特的姓氏已经不再意味道旁睡莲盛开的公路和魔鬼希尔贝特教堂的彩色*玻璃窗的魅力,阿尔贝蒂娜的存在也不再意味那起伏的蓝色*大海的魅力,斯万的姓氏,拉球和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其它许多事情对我来说也都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和魅力,这种意义和魅力只给我留下了一个既简单而又被它们认为大到足以独自存在下去的字眼,好比一个人到来是为了鼓动仆人干活,等仆人知道这点之后过几个礼拜他又抽身走了;与上述情况相同,习惯也会把阿尔贝蒂娜有过失的令我痛心的想法从我心里驱除出去。而且从现在到那时,好比从两翼同时进行的打击,在"习惯"的行动过程中两支同盟军一定会互相支持。阿尔贝蒂娜有过失的想法会变得更具可能性*,更使我感到习惯,因此也会变得不那么令我痛心。然而另一方面,正因为它可能变得不那么令我痛心,对她有过失的信念提出的异议就可能一个接一个她被推倒,这些异议在我思想里产生也是受了我不过多受痛苦的愿望的启发;一个行动加速另一个行动,我相当迅速地从相信阿尔贝蒂娜无辜过渡到了相信她有过失。我只有在生活里接受阿尔贝蒂娜已死,阿尔贝蒂都有过失的概念,这些概念才可能成为习以为常的事,即是说我才可能忘记这些概念而且最终忘记阿尔贝蒂娜本人。
我还没有达到这一步。有时我的记忆受到心智活动的刺激变得格外清晰--比如在我阅读时--从而勾起了我的伤心事;有些时候反而又是我的伤感受到担心暴风雨天气这类心态的引发,使我爱情史里的某些往事变得格外突出,格外明朗。
对死去的阿尔贝蒂娜的爱也可能在某段时间的间隙之后重新恢复,在这段间隙时间里我由于注意力的它属而变得对她漠不关心,比如在巴尔贝克她拒绝亲吻之后就有过这样一段空隙,在这段时间我更关心的是德·盖尔芒特夫人,是安德烈和德·斯代马里亚小姐,不过在我重又经常看见她时我对她的爱便恢复了。然而,甚至在此刻,我对其他人的操心也可能导致分离--这次是同一个死人分离--在这样分离时她变得与我更加无关痛痒了。发生这一切只有一个缘由,那就是我仍然把她当作活人。即使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不那么爱她了,这一点仍旧是我的一个愿望,这类愿望很容易使人感到厌倦,但抛开它一段时间之后它们又会重新找上门来。我追逐一个有生命的女人,接着是另一个,这之后我又回到我那死去的女人身边了。我在失去了对阿尔贝蒂娜明确的概念之后,某个姓名经常会不期然地闯进我内心里最模糊的区域去激起我痛苦的反应,我原来还以为这种反应不可能出现了呢,这就象你往一个头脑已不能思考的死人身上插进一根针去时他的某个肢体还会痉挛一样。长期以来,这种刺激是那么吝于光顾我以至在我无意中竟主动去寻找机会使自己悲伤,使自己妒性*发作,借此重新和往昔发生联系以便更清晰地追忆她。原因是,对一个女人的相思其实就是复苏了的爱情,而这种复苏的爱情又同样受到爱情法则的制约,因此我的相思力增强的原因也就和阿尔贝蒂娜在世时我对她的爱情加深的原因同出一辙了,而忌妒和苦恼又列在这些原因的首位。然而最经常发生的是这些情况--因为一种疾病或一场战争延续的时间可能比最聪明最有远见的人估算的要长得多--总在我不知不觉间产生而且它们对我的冲击如此之剧烈使我只能考虑如何保护自己不致过分悲痛反倒无暇顾及从中讨得某件可以回忆的往事了。
此外一个字甚至不必象"朔蒙"这个字一样和某种猜测①发生联系就能引起猜测,就会成为口令,成为打开通向往昔的大门的神奇"芝麻",由于看够了这个往昔,你原已不再去考虑它,因此严格说来你也就不再占有它了;你个人已去除了往昔这个部分,由于这种切除你以为你个人的人格也改变了原样,正如一个图形,失去了一角就等于失去了一边;比如有些句子里出现了某条街某条公路的名字而阿尔贝蒂娜又可能去那些地方,这些句子就足以体现一种潜在的但并不存在的猜疑心,让它去寻觅实体,寻觅处所,寻觅某种具体的固定办法某种特定的实现方式。
①(甚至两个不同名词共有的相同音节就足以使我的记忆--就象电工只需要最少的优质导体一样--重新建立阿尔贝蒂娜和我的内心之间的联系。)--作者注
有时这种"重新恢复",这种梦景的"重新演奏"干脆趁我睡觉时到记忆这本书里一举翻过许多页,于是一页一页的日历将我带到,使我倒退到痛苦的但已很久远的印象里去,这些早就让位给别种印象的印象又变得历历在目了。这印象通常总是和一切笨拙而激动人心的演出同时出现,这演出给我以假象,使我耳闻目睹从此以这一夜为起点的一切。而且在爱情史里,在爱情与遗忘作斗争的历程里,梦所占的位置比醒着更为重要,梦从不考虑时间上的极细微的划分,它取消所有的过渡状态,使巨大的反差变成对立,它在刹那间打乱我们在白天缓慢完成的安慰性*的工作,在夜里安排我们和那一不见面就可能忘怀的人儿幽会,不是吗?因为,无论怎么说,我们在梦里总可以得出一切皆真的印象。只有从我们白天的感受里找出的原因才能说明这一切是不可能的,而这种感受在做梦时又是我们看不到的。因此这种不可能的生活在我们眼里似乎就成了真实的。但有时由于使演出归于失败的内部照明不足的毛病,我那成功地搬上舞台的回忆便使我产生了真实生活的幻觉,我真以为我曾经约过阿尔贝蒂娜幽会,以为我找到了她;可是我又感觉到不可能向她走过去,不能出声地把我准备向她说的话说出来,也不能为看清她而重新点燃那已经熄灭的小火把:这种不可能性*在我的梦里无非是睡眠者的动弹不得,说不出话,看不见物,就象你猛然看见幻灯里出现了大片的-阴-影把舞台人物抹去,这-阴-影本来是应该被遮住的,这片-阴-影就是幻灯本身的影子,或者是操作人员的影子。有时,阿尔贝蒂娜出现在我的梦里,她又想离开我,这次她的决心却没有能触动我的心。原因是一缕令人警觉的光可能已从我的记忆里透进了黑暗的睡梦里,这种光一经停留在阿尔贝蒂娜身上便使她未来的行动,使她宣布的出走失去了全部的重要性*,这光就是她已经死了的概念。然而阿尔贝蒂娜已死的记忆往往在更清晰的情况下甚至也会和她还活着的感觉相结合而并不推翻这种感觉。我同她谈话,在我谈话时外祖母在房间紧里头走来走去。她的下颏已有一部分碎成碎片掉在地上,俨如一尊已经毁损的雕像,而我却丝毫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异常之处。我对阿尔贝蒂娜说我有问题要问她,是关于巴尔贝克淋浴场和土兰的某个洗衣女的事,不过我把这事放在以后再谈,因为我们有的是时间,没有必要着急。她保证说她没有干坏事,只不过昨天吻过凡德伊小姐的嘴唇。"怎么?她在这里?""是的,而且这会儿我就该离开您了,因为我一会儿就得去看她。"阿尔贝蒂娜死后我一直没有象她在世的最后一段时间那样把她禁闭在我家里,所以她看望凡德伊小姐的事使我有些担心。我又不想让她看出我的担心。她告诉我她只不过吻过凡德伊小姐,可是她也许又在撒谎,就象她过去对一切都矢口否认一样。过一会她恐怕就不会只满足于吻一吻凡德伊小姐了。当然,按照某种观点我如此烦恼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据说死人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不能做。大家尽管这么说,我的外祖母死后却还是继续生活了好几年,而且此刻还正在房里走来走去。当然,我一旦醒来,这死人继续活着的想法会变得让我既无法理解也无法解释。然而我这种想法在做梦的荒唐的短暂时刻却出现了那么多次,我终于和它熟悉了!如果梦境反复出现,对梦境的记忆就可能变得持久。我想,一个疯人今天即使已经痊愈而且恢复了理智,他恐怕也比别的人更容易理解他在自己精神生活的某个已过去的时期想说的话,他当时想对参观精神病院的人解释说,不管大夫如何看他,他个人并非失去理智的人,他把自己健康的精神状态和每个精神病人的疯狂的异想天开加以对比,结论说:"因此,瞧这人的神气和大家一样,你们一定以为他不是疯子,好!他就是疯子,他以为自己是耶稣基督,这不可能,因为我才是耶稣基督!"我的梦结束很久以后,我还在为阿尔贝蒂娜谈到的给凡德伊小姐的吻而苦恼,她的话仿佛还在我的耳际回响。这些话倒真的可能在我耳际回响过,因为这些话是从我自己口里说出来的。我一整天都在和阿尔贝蒂娜交谈,我询问她,谅解她,我向她谈那些在她生前我一直想对她说的事以弥补我对这些事情的遗忘。我突然害怕地想到我在回忆中提到过的人,我与之说了那一席话的人再也没有任何现实感了,那张面孔的各个不同的部分都毁灭了,原来也只是不断迸发的生的意志使这个面孔和人的脸孔相一致,如今这生的意志已经无影无踪了。
还有几次,我并没有做梦,一醒来我就感觉到我心中的风转向了,刮个不停的冷风是从另一个方向,从往昔的深处吹来的,它向我传来了遥远时刻的钟声,传来了我不常听见的启程的汽笛声。我试着抓起一本书。我再翻开我特别喜爱的贝戈特的小说。我觉得书里的人物挺讨人喜欢,我很快就入迷了,我开始象企盼自己的乐事似的盼望书中那个坏女人受到惩罚;当那一对未婚夫妻的幸福有了保障时我的眼睛都湿了。"那么,"我绝望地大声说道,"我那么重视阿尔贝蒂娜可能做出的事却不能从中得出结论说她个人是不可消除的真实存在,说我总有一天会在天上再看到与她在世时一样的她,而我却带着那么多的祝愿呼唤,那样急切地等待,而且带着眼泪欢迎一个只在贝戈特的想象里存在的人的成功,一个我并没有见过的,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想象其面孔的人的成功!"小说里也还有些迷人的少女,有情书,有寂静无人的供人幽会的花园小径,这一切都在提醒我说人是可以秘密谈情说爱的,于是我的忌妒心重又被唤醒了,就好象阿尔贝蒂娜还可能去幽径散步似的。书中还描写了一个男人在50年后重见了他在青年时代爱过的女人,他认不出她了,他在她身边感到厌倦。这又提醒我爱情是不可能天长地久的,这使我感到震惊,仿佛我命中注定必须和阿尔贝蒂娜分手而到晚年再见她时又必然会冷漠无情似的。倘若我瞥见一幅法国地图,我惊恐的眼睛一定会设法避开土兰以免生出忌妒心,为了避免不幸,我的眼睛也会躲开起码有巴尔贝克和东锡埃尔标志的诺曼第,我和阿尔贝蒂娜相偕走过好多次的道路就在这两地之间。其它的法国城市名称无非是可以看见可以听见的一些地名,在这些地名当中,比如说,图尔这个名字的构成似乎就和别的地名有所不同,它不是由非物质的形象而是由有毒的物质构成的,而这些物质又直接对我的心脏起着作用,加快它的跳动并且使这种跳动十分痛苦。如果说这种作用力可以扩展到另外一些名字上面,这些名字因而变得与别的名字有所不同,那么在我进一步考虑我自己的事而且只限于考虑阿尔贝蒂娜本人时,这作用于我的,任何女人都可能促其产生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是梦境、欲念、习惯、柔情受到此起彼伏的痛苦和欢乐的必然干扰之后又互相接触互相揉合的结果,对这一点我怎能感到吃惊呢?这一切继续处于死亡状态,因为光记忆就足够支撑实际的生活,即精神的生活了。我想起阿尔贝蒂娜从火车车厢下来时曾说她想去圣马丁,这之前我还看见她把马球帽一直拉到她的脸颊;我又有了获得幸福的可能性*,我向这种可能性*冲过去,嘴里说:"我们可以一道走,直走到甘贝莱,直走到阿方桥。"没有一个靠近巴尔贝克的车站不让我重新看见她,因此这片土地就好象保存下来的神话之乡,它使我感到那最古老,最动人而且被我后来的爱情消除得最彻底的神话变得又生动又令我感到痛楚。啊!如果将来某一天我还得睡到巴尔贝克的那张床上,那该是怎样难受的事,我的生活就象围绕一根不动的支轴,一根固定的棍子一样围绕着铜床架转动、演变,接连不断地给这张床嵌上诸如和外祖母欢快的交谈,外祖母死亡的恐怖,阿尔贝蒂娜柔情似水的抚爱,对她恶癖的发现等情节,如今又嵌上了一种新的生活,看见书柜玻璃上映出的大海我才明白阿尔贝蒂娜永远也不会走进这新的生活里来了。巴尔贝克的公馆不是很象省剧院独特的住宅布景吗?多年来在这布景里演出过各种截然不同的戏剧,这布景曾为喜剧所用,为第一出悲剧所用,为第二出悲剧,为纯诗剧所用,巴尔贝克的这座公馆在我过去的生活里已有相当长的历史了,我生命中一个一个的新时期又总是在它的墙壁之间更迭着。墙壁、书柜、镜子这些仅存的部分还保持着原样,这使我更清楚地感到,总的说来,是这些东西以外的,是我自己发生了变化,这一点使我得出一种印象,而那些自以为悲观的乐观主义的儿女们是不会有这种印象的:生活,爱情,死亡的秘密很谨慎,这些秘密并不去参与生活,爱情和死亡,人们会既骄傲而又苦痛地发现,年复一年他们本身已和他们自己的生活融为一体了。
我试着拿起报纸。
我憎恶读报,而且读报也并不是不伤人的。事实上,从我们的每一个念头都会象从林中的岔道口一样生出许多不同的道路,因此每当我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我都会面临新的回忆。福雷的乐曲名《秘密》使我忆起布洛伊亲王的《国王的秘密》,布洛伊的姓氏又使我想起朔蒙。耶稣受难日几个字使我想到"各各他",从"各各他"①又想到这个字的词源,这个词似乎和"卡尔维蒙"同义,法文就是朔蒙。不过无论经过哪条路到达朔蒙,此时此刻我受到的打击仍旧是那么难以忍受,所以此后我想得更多的是避开痛苦而不是向朔蒙索取往事。这次打击之后不久,我的心智活动象雷声一样放慢了步伐,使我恢复了理智。朔蒙使我想到布特朔蒙②,邦当夫人曾对我说,安德烈经常偕阿尔贝蒂娜去到那里,而阿尔贝蒂娜却说她从未见过布特朔蒙。人到一定的年龄往事就在记忆里互相扰作一团,你想的事,你读的书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了。你到处插手,一切都硕果累累,一切又都险象环生,你可以在肥皂广告里象在帕斯卡尔的《名言录》③里一样发现许多珍贵的新东西。
①各各他是Golgotha的音译,卡尔维蒙是各各他的意译即"髑髅地"。此地位于耶路撒冷西北不远的一座小山上,传说耶稣被钉十字架死于此地。--译者注。
②朔蒙,地名,位于法国上马恩省,在马恩河和绥策河之间。布特朔蒙是巴黎一个公园和风景区的名称。
③布莱斯·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著名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和文学家。大气压力的学说,水压力学说,液体平衡学说,概率论等都是他的发明。他还发表过一些闸述宗教的作品,成为冉森派教徒后,他逝世前曾写过为基督教辩护的文章,但没有完成,其中一些片断被人搜集发表,书名《名言录》。
象布特朔蒙这样的事我在当时自然认为无关宏旨,这事实本身对阿尔贝蒂娜不利但与淋浴场女侍或洗衣女事件相比却远没有那么严重,那样关键。然而首先,一件往事不期然地前来光顾我们时会在我们身上发现一种完整无缺的强大想象力,即是说在心情难受的情况下我们自己尽管有意开动脑筋回忆往事,我们却只是部分地运用了我们的强大想象力。再说这后一部分往事(淋浴场女侍和洗衣女)尽管在我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消逝,好比走廊里的家具,尽管周围光线昏暗人们什么也看不清,他们却总是避免碰到这些家具,我对这部分往事的回忆早已习以为常了。与此相反,长期以来我从不去想布特朔蒙,也不去想诸如巴尔贝克娱乐场里那面镜子照出的阿尔贝蒂娜的眼神,或在德·盖尔芒特家晚会后的夜里我那样久等她而她迟到了却不作解释的事,我现在倒愿意去了解她生活中所有这些游离在我心田之外的部分,使它们和我的心水-乳-交融起来,在我心里与我真正占有过的心上人阿尔贝蒂娜留下的更为甜蜜的往事结合在一起。这些回忆撩开习惯的沉重面纱的一角(那使人遇钝的习惯在我们生活的全过程中几乎对我们掩盖了整个宇宙而且在深沉的夜里挂着亘古不变的标签,用一种不产生任何乐趣的不疼不痒的东西去替换生活中最危险或最使人沉醉的毒药)象最初那样带着季节转换时的沁人心脾的清新气息,带着改变当今陋规的沁人心脾的清新气息回到我的脑海,这些回忆在我们领略乐趣方面也是如此,如果我们在初春的艳陽天里坐上汽车或者在旭日东升时走出家门,这些回忆会使我们兴奋而清醒地注意我们自己那些没有什么意义的行动,这样的兴奋和清醒会使这激越的一瞬远远胜过这之前的全部日子。我现在又处在从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的晚会出来的那一刻了,我等待着阿尔贝蒂娜的到来。往昔的日子逐渐掩盖了它们之前的日子而这些日子本身又被后来的日子淹没。然而每个过去的日子都会在我们身上积淀起来,就象储存在一个无比宽敞的图书馆里一样,在图书馆最古老的藏书里,总有一本是永远无人问津的。然而这过去的一天穿过后来的半透明的各个时代又会浮到表面而且在我们身上伸展开去并覆盖我们全身,于是,一时间,姓氏恢复了原有的意义,人恢复了原有的面孔,我们也找到了我们当时的心灵,于是我们便带着隐约的但已变得可以忍受的悲哀,带着不可能持久的悲哀去感受长期未能解决而当时又使我们那么忧虑的问题。我们这个"我"是由我们一个接一个的状态迭合而成的。然而这种迭合又不象山的层叠一样永恒不变。无休无止的上升运动会使古老的地层露出表面。我又从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晚会出来等待阿尔贝蒂娜了。那一夜她都做了些什么呢?她欺骗了我吗?同谁?即使我接受了埃梅揭露的情况,这也丝毫减少不了我对这个未能逆料的问题的忧憾掺半的兴趣,就仿佛每个不同的阿尔贝蒂娜,每个新的回忆都会提出一个由特殊的忌妒心引起的问题似的,解决其它问题的办法都不适合解决这些问题。
不过我希望了解的不仅是她和什么女人度过了这一夜,而且是她体会到那其中有什么样的特殊乐趣,那一刻她心里有什么样的感受。在巴尔贝克时,弗朗索瓦丝有时去寻找她,回来时她对我说她发现阿尔贝蒂娜靠在窗前,看上去忧心忡忡,东张西望,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就算我已得知被等的人是安德烈,那么阿尔贝蒂娜等待她时的思想情况,隐藏在她那忧心忡忡东张西望的眼神背后的思想情况又如何呢?对阿尔贝蒂娜来说这嗜好有什么样的重要性*,这嗜好在她操心的事里究竟占据什么样的位置呢?唉!我想起了我自己每次见到一个讨我喜欢的姑娘时感到的激动,有时只听见有人说起她而并没有看见她我就操心如何打扮得漂亮些,如何突出我的优点而且冷汗淋漓了,因此我只需想象阿尔贝蒂娜也和我一样领略过充满快感的激动不安就够我苦恼不已了,这样做就好比借助仪器的神力,我的莱奥妮姨妈在医生来看了她的病而且对这种病是否存在表示怀疑时就曾希望发明这样一个仪器使医生亲自体会病人全部的病痛以便更了解病人的痛苦。而这么一想我已经受到了相当大的折磨,我想,比起这些来,我和她之间关于斯汤达和维克多·雨果的严肃谈话对她来说恐怕倒是一文不值的,我感到她的心已被别人吸引了,已经脱离了我的心归附到别处去了。然而她对这种欲念的重视和围绕这种欲念所作的谨慎的安排都未能使我明了这欲念究竟属于什么性*质,进一步说,她自己在考虑这欲念时又认为它是什么性*质。在身体的病痛方面我们起码不必去选择自己的痛苦。疾病先决定这种痛苦然后才强加给我们。然而在忌妒方面我们却必须首先以某种方式去尝试各种各样的大小不等的痛苦,然后才能选择可能对我们合适的痛苦。轮到这后一种痛苦时,我们感觉到我们所爱的人同我们之外的人相处更快活,这些人给她的感受是我们不可能给她的,或者起码这些人的轮廓、形象、举止向她展现了与我们截然不同的东西,我们这时的尴尬处境变得何等严峻!啊!阿尔贝蒂娜怎么没有爱圣卢,真爱了,我恐怕还不至于这么苦恼呢!
我们当然并不清楚每个人的特殊感觉,但出于习惯我们甚至不明白我们不清楚,因为别人的这种特殊感觉与我们毫不相干。至于阿尔贝蒂娜,她的这种感觉如何却能决定我是不幸或是幸福;我清楚知道她这种感觉是我所不熟悉的事,而这不熟悉本身就已经使我苦恼了。阿尔贝蒂娜感受的这种我所不熟悉的欲念和乐趣,我有一次产生幻觉以为看见它们了,在另一次幻觉里又以为听见它们了。阿尔贝蒂娜死后那段时间安德烈来过我家,我当时就看见了这些欲念和乐趣。她第一次来我家时我觉得她似乎挺美,我想她那一头几乎是天生的短短的卷发,她那双带黑眼圈的忧郁的眼睛,这无疑是阿尔贝蒂娜心爱的东西,是她情思昏昏时瞩目的东西在我面前的显形,是她那么急切地想从巴尔贝克赶回来那天她用自己充满欲念的带预感的眼睛看见的东西的显形。我好象看见了一朵不知名的黑色*的花,一朵从某个人的坟墓那边给我送来的花,而我在那边是发现不了这朵花的,我象看见意想不到地挖掘出来的珍贵圣物似的看见了由安德烈来我面前为我体现出来的阿尔贝蒂娜的"欲念",就象维纳斯体现朱庇特的欲念一样。安德烈悼念阿尔贝蒂娜,但我立即感到她并不想念她的亡友。死神迫使她离开了女友,她似乎很轻松地拿定主意和女友彻底分手了,阿尔贝蒂娜在世时我可不敢向她提出这种彻底分手的要求,因为我害怕安德烈会不同意。她现在似乎反倒轻而易举地接受了放弃女友的要求,而这种放弃恰恰又是在对我没有什么好处的时候作出的。安德烈为我抛弃了阿尔贝蒂娜,可惜是亡故的,对我来说她不仅失去了生命而且事后回想起来她还失去了她过去存在的某些真实性*,因为我看清了她于安德烈并不是不可或缺的,独一无二的,安德烈可以让别的人代替她。
阿尔贝蒂娜在世时我可不敢要求安德烈对我披露隐情谈她和阿尔贝蒂娜之间以及她们和凡德伊小姐的女友之间友谊的性*质,因为我不敢肯定到头来安德烈是否会把我的话告诉阿尔贝蒂娜。如今这样的询问即使毫无结果,起码也不会有危险了。我向安德烈谈到,不是以询问的口气而是以我似乎向来就知道,也许是通过阿尔贝蒂娜而知道的口气谈到安德烈自己对女色*的嗜好以及她同凡德伊小姐的个人关系。她毫无难色*地承认了一切,而且笑盈盈的。从她的承认里我可以得出令我苦恼的结论;首先,安德烈在巴尔贝克对不少姑娘那么亲切那么卖弄风情可能没有引起任何人怀疑而她自己却毫不否认她有那些习惯,以此类推,我在重新认识这个安德烈的同时也满可以想到阿尔贝蒂娜同样可能轻而易举地向我之外的任何人,任何她感到正在忌妒的人坦白承认她自己的那些习惯。另一方面,安德烈曾经是阿尔贝蒂娜最好的朋友,而且也许正是为了她阿尔贝蒂娜才特意从巴尔贝克赶回来,既然现在安德烈已经承认了她的嗜好,我思想上必然得出结论认为安德烈和阿尔贝蒂娜总是同时在一起发生这类关系的。当然,就象在外人面前人们总是不敢看这个人为他带来的礼物是什么,他得在馈赠者走了之后才去揭开盖子,因此只要安德烈还在这里,我就不会在自省中去审视她带给我的痛苦,我明显感到这种痛苦已经在我的神经和心脏这些服务器官里引起了严重的纷乱,只是因为我受过良好的教育,我才能装作没有发现这些混乱,反倒和这个少女最亲切不过地聊天,我把她当作客人,所以没有把注意力从她身上转移到我内心的意外变化上去。听见安德烈谈到阿尔贝蒂娜时说出的这句话我感到格外难受:"噢,是的,她喜欢我们一道去舍夫勒斯山谷散步。"我仿佛觉得是安德烈事后在她和阿尔贝蒂娜散过步的那模糊而且似乎不存在的天地恶狠狠地造出一个令人诅咒的山谷加进了上帝的创造里。我感到安德烈即将向我和盘托出她和阿尔贝蒂娜的所做所为,而出于礼貌,出于狡猾,出于自尊,也许出于感激,我又竭力使自己显得越来越亲切,与此同时我能给阿尔贝蒂娜无辜这个概念让出的空间却越来越缩小了,我似乎发现我无论作出多大的努力,我仍旧显出了即将被抓获的动物特有的那种发呆的状态,而在这只动物的周围,令它慑服的鸟已缓缓地缩小了它回旋飞翔的圈子,它从容不迫是因为它有把握在必要时追上它的牺牲品而且这牺牲品再也不可能逃出它的爪子了。不过我仍旧注视着安德烈,而且带着残存的诙谐,自然和信心十足的神气,这种神气正是那些想装出不怕别人盯着他们使他们入迷的人特有的,我插进这么一席话:"我怕惹您生气所以从没有对您说过这些,不过现在我们既然轻松地谈到了她,我也就可以对您说我早知道了您和阿尔贝蒂娜这种性*质的关系,再说尽管您已经知道,告诉您这事仍旧会使您高兴:阿尔贝蒂娜非常爱慕您。"我告诉安德烈如果她愿意让我看看她(哪怕只看看她们怎样抚爱,在我面前做这个动作恐怕不会使她太为难)同阿尔贝蒂娜那些有此嗜好的女友们如何动作,那一定颇富奇趣,我点了罗斯蒙德,贝特以及所有阿尔贝蒂娜的女友的名,以便从中弄个明白。"我不但绝不在您面前做您说的那种事,"安德烈回答我说,"而且我也不相信您说的那些姑娘有这种嗜好。"我情不自禁地靠近吸引我的魔鬼,回答说:"怎么!您总不至于想让我相信在你们那一伙里您只和阿尔贝蒂娜一个人干过这事吧!""可我同阿尔贝蒂娜也从没有干过。""瞧您,小安德烈,干吗否认我起码在三年前就已经知道的事呢?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坏处,恰恰相反。对了,那天晚上她那么想第二天和您一道去维尔迪兰夫人家,您也许还记得……"我还没有把话说完便看见安德烈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忧虑,忧虑使这双眼睛棱角毕露,俨如珠宝工人也难于利用的满是棱角的宝石,这就好比那些享有特权的人在演出开始之前撩开一角帷幕随即闪身躲开以免被人瞅见。这忧虑的目光一消失,一切又复归正常,然而此刻我已经意识到我再看见的一切都只可能是对我假装出来的了。这时我从镜子里看见了我自己;我吃惊地发现我和安德烈之间有某种相似之处。如果我不是早就停止刮胡须了,如果我只留下一丁点胡茬,这种相似真算得上是毫无二致了。在巴尔贝克时,阿尔贝蒂娜也许正是看见了我刚长出来的胡子才突然急不可耐地渴望回到巴黎的。"可是总不能只因为您不认为这有什么坏处我就承认并不存在的事吧。我向您起誓我和阿尔贝蒂娜什么也没有干过而且我相信她厌恶这种事。告诉您这件事的人是在骗您,也许是为了什么私利。"她带着询问和不信任的神气说。"那好吧,既然您不想对我说,"我答道,宁可作出不想提供任何证据的样子,再说我也并没有掌握什么证据。不过为了碰碰运气我还是含糊地说出了布特朔蒙这个地名。"我可能和阿尔贝蒂娜去过布特朔蒙,难道那是一个特别糟糕的去处不成?"我问她能不能和希塞尔谈谈这事,因为此人有一段时间和阿尔贝蒂娜特别熟。然而安德烈宣称希塞尔刚刚对她做了一件极无耻的事,去求此人帮忙是她永远不会为我效劳的唯一的事。"您如见到她,"她补充说,"别把我对她的议论告诉她,没有必要树敌。她很清楚我对她的看法,但我还是宁愿避免和她闹得太僵,闹僵了倒反而只能和解了。而且她是会伤人的。您会明白,只要看了我一周前收到的那封信,看她在信里怎样背信弃义地撒谎,世上无论什么东西,连最漂亮的行为也抹不掉这件事留下的记忆。"总之,如果说安德烈的这种嗜好强烈到不加掩饰的程度,而阿尔贝蒂娜对她又怀着那么热切的爱,她也的确怀着那样的爱,尽管如此,安德烈却并没有和阿尔贝蒂娜发生过肉体关系而且不知道阿尔贝蒂娜有这类嗜好,那准是因为阿尔贝蒂娜根本没有这种嗜好,也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这种关系,她即使想和女人发生关系,她也一定宁愿和安德烈而不愿和别的女人。因此安德烈一走,我就发现她那斩钉截铁的断言已经使我平静了下来。可是她这样做也许是受责任感的驱使,因为她还没有忘记阿尔贝蒂娜,她认为不让别人相信阿尔贝蒂娜在世时无疑曾要求她否认的事是她对死者义不容辞的责任。
我在凝视安德烈时曾一度相信自己看见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变着法儿臆造出来的阿尔贝蒂娜的那种乐趣,还有一次我竟以为我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耳朵听见了她在寻乐。在一家妓院我命人叫来两个洗衣女,她们都住在阿尔贝蒂娜经常光顾的那个街区。她们一个抚摸着另一个,另一个突然发出一种我乍一听根本分不清是什么样的声音,因为我们永远不会确切理解出自我们从没有体验过的某种感受的奇特而又极富表现力的声音的涵义。如果你在隔壁听见一种声音而又什么也没有看见,你可能会把给病人施行无麻醉手术时病人疼极而发出的声音当成狂笑;如果告诉一位母亲说她的孩子刚死了,她发出的声音也会被不知底细的人认为象禽兽或竖琴发出的声音一样很难用人类的语言加以说明。需要一段时间才可能理解,从我们自己的性*质不同的体会加以类推,这两种声音所表达的东西我们都称作痛苦,我同样也需要时间才可能理解,同样从我个人截然不同的亲身体会加以类推,我可以管前述那姑娘发出的声音叫快乐;而这种快乐一定得非常非常强烈才可能使领略这种快乐的人激动到如此程度,才可能引出别人不懂的那种语言,那种语言仿佛在指明和评论那年轻女人经历的趣味无穷的事情的每个阶段,不过一幅永远拉下的帷幕在我眼前已把这趣味无穷的事全部遮住了,除她以外所有的人都不会知道每个轻佻女人神秘的内心世界里所发生的一切。而且这两个小姑娘什么也谈不出来,她们根本不知道阿尔贝蒂娜是谁。
小说家们经常在小说前言里声称他们在某个国家旅行时遇到了某个人,此人向他们讲述了某个人的一生。于是他们让这位邂逅相遇的朋友出来说话,这个人向他们讲的故事正好就是他们的小说。比如法布利斯·代·唐戈的生平是巴杜的一个司铎对斯汤达讲述的。写我们堕入情网时,即是说当另一个人的生活让我们感到神秘莫测时,我们多么希望能找到这样一个熟知内情的讲述人啊!而且肯定有这样的人。我们自己不也常常不痛不痒地向朋友或向外人讲述某个女人的生平而听讲的人尽管对这女人的爱情一无所知不也听得津津有味吗?我对布洛克讲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讲斯万夫人时,我是作为男人讲的,能够对我讲阿尔贝蒂娜的男人也有,这样的人永远存在……然而我却始终见不到他。我觉得如果我能找到认识她的女人,我也许能打听到我不知道的一切。不过,局外人似乎会以为谁也不可能象我那样了解她的一生。我不是连她最好的朋友安德烈都很熟悉吗?因此,人们以为部长的朋友一定会知道某些事件的真相或者他一定不会被牵连到某个案子里去。而这个朋友也只是在把部长磨得精疲力竭时才终于明白,每次他和部长谈论政治时部长都只泛泛地议论一番,最多说一些报纸上的东西,有时,这朋友遇到了麻烦,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走部长的门路,而每次得到的回答也只是"这不是我权限以内的事",朋友自己对此也无能为力。我想:"我要是认识某些见证人多好!"如果我真认识这些人,我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情况也不会比安德烈提供的多,她本人才是秘密的知情人呢,只不过她不愿意披露罢了。在这方面我又和斯万有所不同,他一旦停止忌妒,便对奥黛特同福什维尔的所做所为毫无兴趣了,而我甚至在我的忌妒心已经湮灭时还认为世上最具魅力的事仍旧是认识阿尔贝蒂娜的洗衣女和她所在街区的其他姑娘,仍旧是去她们那里重新恢复她的生活情景和与她们之间的暧昧关系。由于欲求总是来源于先期的幻觉,而我对希尔贝特,对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欲求也是如此,因此在阿尔贝蒂娜曾经生活过的街区,我要寻找的仍旧是和她的身分相同的人,我希望插手此事的人只可能是她们。即使她们并不能向我提供任何情况,我觉得正在吸引我的这些女人反正是阿尔贝蒂娜认识的或可能认识的,是和她同等身分的人或她喜欢的圈子里的人,总之是让我产生幻觉认为与阿尔贝蒂娜相似或阿尔贝蒂娜可能喜欢的那类女人。在她可能喜欢的那一类女人中首推平民阶层的姑娘,原因是她们的生活与我熟悉的生活是那样大异其趣。人们无疑只有通过思维活动才能占有一些东西,并不能说一幅画因为挂在你的饭厅,即使你并不理解它你也占有了它,也不能说因为你住在一个地方,你即使没有看过它一眼它也属于你。不过我从前倒真有过幻觉,以为既然阿尔贝蒂娜来巴黎看望我而且我也把她抱在了怀里,我就重新获得了巴尔贝克;同样,我拥抱了一个女工我就以为我和阿尔贝蒂娜的生活取得了联系,尽管是有限的偷偷摸摸的联系,就以为我接触了作坊的气氛,听见了柜台前的闲聊,了解了又脏又乱的房间的生命力之所在。安德烈,还有其他那些女人,她们比之于阿尔贝蒂娜--有如阿尔贝蒂娜本人和巴尔贝克相比--都是互相代替而且不断减弱的乐趣的代用品,它可以使我们放弃再也得不到的乐趣,如去巴尔贝克旅行或阿尔贝蒂娜的爱,也可以使我们放弃另一些乐趣(如去卢孚宫欣赏提香①的肖像以安慰去不成威尼斯的遗憾),这些乐趣又分成极细微的不同层次,使我们的生活变得象是一系列的区域,这些有向心力的,互相毗连,互相协调又逐渐失去光彩的区域的中心有一个最初的欲念,这欲念定下了色*调,排除了与它不相融合的东西,表现了主色*(我也有过这种经历,比如和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希尔贝特)。安德烈也好,这些女人也好,对我明知不能实现的愿望,即身边有阿尔贝蒂娜的愿望来说,就好比有一天晚上--那时我只见到阿尔贝蒂娜面熟但还不认识她--,我认为永远不可能实现让一串葡萄上起伏而凉美的陽光移到我身边的愿望一样。因此无论我追忆的是阿尔贝蒂娜本人或者是她无疑十分偏爱的那类人,这些女人都会引起我一种难以忍受的忌妒或懊恼之情,这以后,当我悲伤的心情平静下来时,这种感情就变成了不无魅力的好奇心。
①提香(1417-1576),意大利画家,初期受其师乔治的影响,最后成为享有国际声誉的大师。他曾为教皇,为弗朗索瓦一世、查理五世、菲利普二世工作。晚年,他的艺术有如浪漫抒情诗,技巧臻于完美。
过去阿尔贝蒂娜的体貌和社会地位方面的特点并没有妨碍我去爱她,如今她的这些独特之处和我的爱情回忆联系在一起,反而把我的欲念引向它以前最不可能自发选择的姑娘,即出身小资产阶层的褐发女郎。诚然,有一种东西又在我心中开始部分复苏,那是一种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中没能得到满足的强烈渴求,一种想了解生活的强烈渴求,这种渴求,以前不管是在巴尔贝克的公路上,还是在巴黎的街道上,我都感受到过,而且当我猜想阿尔贝蒂娜心中也怀有同样的渴求,因而千方百计要让她无法和别人只能和我一起去满足时,它曾经使我那么痛苦。现在我已经能够忍受阿尔贝蒂娜也有欲念这一想法了,而且我自己每生欲念这个想法便随之而来,两人的欲念互相吻合,于是我想我们俩要是能一道寻欢作乐该多好。有时我对自己说:"这个姑娘也许会招她喜欢",思路这么猛然一转我便想到她,想到她的死,顿时悲从中来,再也无心继续考虑我的欲念了。过去我对乡村的喜爱是基于我对梅塞格里丝一带和盖尔芒特一带风光的欣赏,倘若一个地方没有古老的教堂,没有矢车菊和毛莨花,我便不会觉得它有什么特别迷人之处;同样,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之所以会引导我专门寻求某种类型的女人,正是因为这爱情在我心中把她们和一种富有魅力的过去联系在一起;我重又象爱上阿尔贝蒂娜之前那样,需要她的"谐音"来代替我回忆中的她,这种回忆的排他性*已逐渐弱化了。现在我大概不会喜欢与一位高傲的金发公爵夫人为伴,因为这类女人不可能在我身上引发阿尔贝蒂娜能激起的那种心灵的悸动,也不能引发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欲|望,对她另有所爱的妒忌,以及对她的死所感到的悲哀。我们的感觉要想强烈就必须激发某种与其相异的东西,一种情操,这种情愫不以肉体的欢愉为满足,却又使肉欲增长、膨胀,达到与肉体的欢愉难分难解的程度。阿尔贝蒂娜对某些女人可能有过的恋情渐渐不再令我痛苦,同时逐渐成为这些女人和我的过去之间的纽带,赋予她们某种更真实的东西,正如对贡布雷的回忆使毛莨花、山楂花比其它后来看到的花儿在我心目中更具真实感。甚至对待安德烈也是如此,我不再恨恨地想:"阿尔贝蒂娜爱过她!" 相反,为了替自己的情|欲辩解,我还充满柔情地想:"阿尔贝蒂娜不也爱她吗?"现在我才理解那些鳏夫,人们以为他们娶上小姨子便得到了安慰,其实他们恰恰以此证明他们的心是无法慰藉的。
我与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既然正在结束,我似乎可以另求新欢了。而阿尔贝蒂娜则替我的新欢增颜添色*,一如蓬帕杜尔夫人为路易十五的新宠梳妆打扮,有些女人就是这样,她们原先凭着自身的力量长时期受到钟爱,后来感到情人对她们的兴趣渐渐淡薄,便满足于充当中间人的角色*,以此来保持自己的影响。早先,我的时间分成若干阶段,在这一阶段喜欢这个女人,在另一阶段又喜欢另一个女人。从一个女人那里得到的强烈快乐平息后,我便想从另一个女人那里得到一种如水的纯情,待到需要更为老练的爱抚时我又重新渴望第一个女人。如今,这种交替往复已经结束,至少其中的一个阶段正在无限期延长。现在我所期望的是,新的女友能住在我家,每天晚上离开我之前给我一个姐妹式的吻。若不是我已体验过另一个女人呆在我身边是多么令人难受,我会以为自己留恋的是一个亲吻而不是某种嘴唇,是肉体的快乐而不是爱情,是一种习惯而不是某一个女人。我还期望新的女友能象阿尔贝蒂娜一样为我弹奏凡德伊的曲子,象她一样和我谈论埃尔斯蒂尔。然而这都是不可能的事了。于是我想,她们的爱都抵不上阿尔贝蒂娜的爱;也许是因为,当一种爱情附带许多插曲,诸如一道参观博物馆,一道听音乐会,总之当它构成全部错综复杂的生活,为通信和谈话提供了内容,当两人的关系以调情为开端,后来又发展成为庄重的友谊,这种爱情自然比那种只会奉献身体的女人的爱情丰富得多,正如一支乐队的表现力要比一架钢琴的表现力丰富得多;更深一层的原因也许是,我需要阿尔贝蒂娜给予我的那种温情,也就是一个既有相当文化素养又象妹妹一样的姑娘给予的温情--正如我需要与阿尔贝蒂娜有着相同的社会出身的姑娘一样--只不过是我对阿尔贝蒂娜本人以及对我俩爱情的缅怀。于是我再一次感到,首先,回忆是没有创造力的,它所向往的不可能比我们曾经拥有过的更多,甚至也不可能更好;其次,回忆是一种精神活动,现实不可能为它提供它所寻求的状态;最后,当回忆源于某个死去的人时,它是死者在我们心中复活的体现,人们以为它意味着我们重新渴望爱,其实它更意味着我们重新渴望那离我们而去的人。因此,甚至我所选择的女人与阿尔贝蒂娜之间的相似,她对我的温情与阿尔贝蒂娜的温情之间的相似,(如果有可能相似的话)也只会使我更深切地感到,我不自觉地寻觅过的东西,我的幸福的再次降临所不可或缺的东西,也就是说阿尔贝蒂娜本人,我们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时光,我一直不自觉地寻找着的过去,这一切已经不复存在了。
是的,在晴朗的日子里巴黎街上那数不清的少女使城市看上去如花团锦簇,她们并不是我想要的姑娘,但她们与阿尔贝蒂娜的难以了解的欲|望和她远离我而度过的那些夜晚有着根深蒂固的关系。她们中间有阿尔贝蒂娜早先对我还不存戒心时提到过的某一位:"真迷人,这个小姑娘,她的头发多漂亮!"过去我和阿尔贝蒂娜还只是面熟时对她的生活就曾抱有很大的好奇心,另一方面,我自己对生活也怀有种种欲|望,现在,这二者合成唯一的好奇心,那就是想知道阿尔贝蒂娜是如何感受快乐的,想看见她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情形,也许因为这样,等那些女人一走,她身边就剩下我一个人,我便成了她最后的情人同时也是她的主宰。看到她犹豫不定不知是否值得和这个或那个女人共度夜晚,看到她在那个女人走后的餍足或是失望,也许我能更好地理解我对她的忌妒,并能把这种感情控制在适当的分寸以内,因为我既已看到她如何感受快乐,便能估量出她快乐的程度,也能发现她快乐的限度。
我常想,由于阿尔贝蒂娜始终矢口否认自己的趣味,她使我们失去了多少快乐和多么美妙的生活啊!我又一次寻思她如此固执的原因,突然忆起了一天在巴尔贝克她给我一支铅笔时我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我责怪她没让我吻她,并说我认为我吻她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正如我认为两个女人之间产生爱情关系是最下流不过的事。唉,也许她记住这句话了。
我把一些过去我最不可能喜欢的姑娘带回家来,我摸平那象圣母一样向两边分梳的头发,欣赏那线条优美的小鼻子,或西班牙女人似的苍白肤色*。是的,我早就感到,即使对巴尔贝克公路上或者巴黎街道上我仅仅偶然瞥见的女人,我的欲|望也是极富个性*的,如果希图以另一个对象来满足这种欲|望,那就是对它的歪曲。但是生活又让我逐步发现我们对爱的需要是不会终止的,从而告诉我失掉了所爱的人就只得以另一个人填补,我以为我希望从阿尔贝蒂娜那儿得到的东西,也许另一个女人,比如德·斯代马里亚小姐,也能给我。然而阿尔贝蒂娜毕竟是阿尔贝蒂娜;我对温情的需要的满足和她的肉体的特点之间已织成了错综复杂的回忆之网,再也无法理清,以至每当我需要温情时,对阿尔贝蒂娜肉体的回忆便如附丽之物相随而至,难以分开。只有她才能给我这种幸福。认为她是独一无二的看法和过去我对过路女人的看法不一样,它不是从阿尔贝蒂娜的个人特点得出的形而上学的先验之谈,而是一种经验之谈,是由那些偶然地却又不可分离地交织在一起的回忆构成的。我不能不在渴望爱抚时也渴望她,并因失去了她而难过。所以,连我选择的女人以及我想得到的温情与我体验过的幸福之间的相似之处也只能使我更深切地感到,前者总缺少点什么,故而我的幸福是不可失而复得的了。自阿尔贝蒂娜走后我一直因人去楼空而怅然,也曾以为怀里拥着其他女人就能填补这种空虚,然而我在她们身上得到的还是空虚。她们从不跟我谈凡德伊的音乐,也不谈圣西门的回忆录,她们来看我时身上没洒那种香味过分浓郁的香水,她们也不拿自己的睫毛和我的睫毛相厮摩来取乐,而这些都是重要的事,因为它们似乎能激发与性*行为本身有关的遐想,从而产生爱的幻觉,实际上因为它们是我对阿尔贝蒂娜回忆的一部分,因为我希望找到的是她。阿尔贝蒂娜具有的东西这些女人也有,这只能使我更痛切地感到阿尔贝蒂娜具有而这些女人所缺乏的东西,也就是说一切的一切,而这一切的一切将永远不复存在,因为阿尔贝蒂娜已经死了。这样,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把我引向这些女人,随后又使我对她们失掉兴趣,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怀恋,我那经久不减的妒忌心,这些感情持续的时间之长已超过了原先最悲观的估计,但是如果它们的存在脱离了我生活的其它部分,仅仅受我那些回忆的支配,受这种适用于静止状态的心理学所谓的作用与反作用的影响,而没有被牵进一个更广阔的系统,在这个系统里心灵可以在时间的长河里活动,犹如物体可以在空间运动一样,那么,这两种感情大约永远不会如此变幻无穷。
正如空间有几何学,时间也有心理学,把平面心理学的计算用于时间心理学,计算就可能不准确,因为不会考虑时间这一因素,也不会考虑时间的表现形式之一:遗忘;我开始感到遗忘的力量,它是我们适应现实的一种强有力的手段,因为它慢慢摧毁尚活在我们心中并经常与现实相冲突的过去。其实我早该料到,总有一天我会不再爱阿尔贝蒂娜。她本人以及她的行为对于我是举足轻重,而对于别人并非如此,从这两者的差别中我悟出了一点:我的爱情与其说是对她的爱,不如说是我心中固有的一种感情,我本可以从我的爱情的这种主观性*推断出种种后果;我应当知道,这种爱既是一种精神状态,当然可以在被爱的人死后很久仍然存在,但是,我也应当知道,爱情由于和被爱的人不再有任何真正的联系,由于在自身以外没有任何支柱,它也和任何精神状态甚至和最持久的精神状态一样,总有一天会成为无用之物,会被"替代",到那时,把我和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回忆那么甜蜜、那么牢固地维系在一起的一切对我来说就不复存在了。人们在我们头脑里只是一套套极易磨损的版画,这是人们的一大不幸。正因为如此,我们对他们抱有很多打算,其炽烈的程度不亚于思念的炽烈。然而思念会疲乏,回忆会消亡,于是总有一天,我会心甘或其他礼物送给了阿尔贝蒂娜而丝毫未感到伤心一样。
这并不是说我不爱阿尔贝蒂娜了,不过已不是后期的那种爱法;而是早期的那种爱法,早期,一切与她有关的,不论是地点还是人物,都使我好奇,这种好奇包含的魅力大于痛苦。确实,我现在深深感到,要完全忘掉她,要回到原先我与她毫不相干时的状况,象旅行者由原路回到出发点那样,我就得先经过达到热恋之前所经历过的各个感情阶段,只是运动方向与原来相反。然而这些阶段,这些过去的时刻并不是凝固不动的,它们保留了人们对未来尚一无所知因而充满希望时的幸福之感,以及希望所蕴含的了不起的力量,这希望在当时奔向未来的某一时刻,如今这时刻已成过去,可是回顾往事时,幻觉会使我们在一瞬间把它当成未来。比如我读一封阿尔贝蒂娜的信,信中说她晚上来看我,于是我刹那间感到了有所期待的快乐。人们由原路从一个今后不会再去的地方返回时,往往对去时经过的每一站的站名、面貌都记得一清二楚,于是可能发生下面这种情况:我们在某一站停下,突然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重又朝着去时的方向出发了。虽然错觉倏忽即逝,但在那一瞬间,我们感到自己被重新带回那个地方,这就是回忆的残酷之处。
然而,如果说人们在回复到起初的漠然状态之前,免不了要以终点为起点逆向走完爱情之路的全程,但所走的路程、路线却不一定与去时完全一样。两条路线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不是直线,因为爱情与遗忘的进展都无一定之规。但它们不一定取同样的路,我的回程在接近终点时分四个阶段,我记得特别清楚,大概是因为在这几个阶段我发现了一些游离于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之外的东西,或者,至少可以说,如果这些东西和我的爱情之间有某种关系,那只是因为在一次难忘的爱情诞生之前,我们心灵里已存在着某种东西,它们与爱情发生联系,或者滋养爱情,或是抗拒爱情,或者在我们惯于思考的理性*看来它们是爱情的反衬或写照。
第一个阶段开始于初冬一个晴朗的星期天,那天是诸圣瞻礼节,我出去散步。我一面走近布洛涅树林,一面忧伤地重温阿尔贝蒂娜回到巴黎后从特罗卡特罗来找我的情景,因为那天也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只是这天阿尔贝蒂娜已不在我身边。我的回忆是忧伤的,但也并非没有乐趣,因为我好似在用凄凉的小调重新奏出逝去的时日的主题曲,没有弗朗索瓦丝的电话,没有阿尔贝蒂娜前来陪伴,连这也不是什么不利的事,只不过我必须把回忆中的有关内容从现实中抽掉,结果反而给这一天涂上了某种伤感的色*彩,使它比平淡而普通的一天更美好,因为那不复存在的部分,那被抽掉的部分印压在上面宛如凹形花纹。我轻轻哼着凡德伊奏鸣曲中的几个乐句,而且想到阿尔贝蒂娜曾多次为我弹奏过这个曲子时也不太悲伤,因为所有我对她的回忆几乎都已进入第二化学状态,不再给心灵造成令人忧虑的压迫感,而是带来一丝温馨。有些乐段是她弹奏得最多的,而且每弹奏到这里总要发些我当时认为挺有意思的感叹,或者暗示某件往事。如今我哼着这些乐段时便会想:"可怜的孩子。"但并无伤感之情,只是给这些乐段增添了一种价值,可以说是历史价值和收藏价值,就象范·狄克①所作的查理一世画像,画儿本身已经很美,后来杜·巴里夫人②想让国王吃惊,下令把这幅画列为国家收藏品,于是它的价值就更高了。那个小小的乐句在完全消失之前分散为一个个不同的小节,飘飘袅袅,过了一会儿才余音散尽,这时对我来说,消失的并不是阿尔贝蒂娜的使者,但对于斯万,意义就不一样。小乐句在我心中和在斯万心中所唤起的联想不尽相同。使我更为动心的是乐句的构思、尝试、反复开始,总之是一个乐句在整个奏鸣曲中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一如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是在我的一生中形成的。现在我已明白我的爱情的组成部分在怎样一天天消失,先是忌妒心方面,接着是另外某一方面,最后化成模糊的记忆,回到最初那不牢固的开端,因此,听着小乐句渐渐飘散,就好象看到我的爱情在眼前逐步瓦解。
我沿着被灌木丛融开的一条条小径漫步,铺满小径的薄纱般的小草已日渐稀疏,我忆起有一回乘车兜风,阿尔贝蒂娜坐在我身旁,之后又和我一道回家,我感到她如同氛围笼罩着我的整个生活,对那次散步的回忆此刻仿佛在我四周飘荡,融在树枝间似有若无的雾霭里,落日的余晖透过这些颜色*变深的树枝,把宛若横悬在半空中的疏疏落落的金色*树叶照得灿亮③,我不满足于用记忆的眼睛看这些小径,它们使我发生兴趣,使我感动,就象那些纯粹的景物描写章节,艺术家在其中穿插了一个虚构的情节,甚至一整个离奇的故事,为的是使描写更完美;于是这自然景物便独具一种震撼我的心腑的忧伤之美。当时我以为,这景色*之所以对我有这样的魅力是因为我始终深深地爱着阿尔贝蒂娜,其实恰恰相反,真正的原因是我正在进一步把她忘掉,是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回忆已经不再令我痛苦,也就是说,回忆的性*质已经起了变化;然而有时我们虽然弄清了自己的感觉,比如那天我以为看清了自己忧伤的原因,但要追根寻源找到这种感觉更深远的含意却无能为力:正如医生听着病人向他诉说自己的不适,并且根据这些症候顺藤摸瓜,找出内在的、病人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同样,我们的感觉,我们的想法也只能起征兆的作用。我的忌妒心被美的感受和淡淡的哀愁排斥在一边,于是肉欲便苏醒了。对女性*的爱又一次在我身上抬头,就象当初我停止和希尔贝特会面后的情况一样;这种爱欲并不和某个我曾经爱过的女人有任何单一的联系,而是象从毁灭后的物质中释放出来的元素那样飘飘荡荡,在春天的空气中浮游,只等和另一个造物结合。任何地方都不如墓地萌发的花儿多,哪怕是"毋忘我"也是在墓地最繁茂。我观赏着繁花似锦的少女们,晴朗的日子在她们的装点下显得更明媚,过去坐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车里,或者,也是一个星期天,和阿尔贝蒂娜一起乘车散步时,我从车内大概也这么观赏过姑娘们。我投在她们之中某一位身上的目光立即与我想象中阿尔贝蒂娜向她们偷偷投去的好奇、迅速、大胆、反映出捉摸不透的思想的目光结合在一起,那目光如同神秘的、迅捷的蓝灰色*翅膀,与我的目光成双配对,于是那原本意趣天然的小径上便掠过一种陌生的欲念的微波,而我自己的欲念如果孤立存在是不足以使这些小径如此变样的,因为对我自己的欲念我是很熟悉的。
①范·狄克(1599-1641),弗朗德勒画家。
②杜·巴里夫人,路易十五的宠幸和情妇。
③而且我时不时地浑身一颤,就象所有那些为某个女人魂绕梦牵的男子,他们看到站在一条小径拐角处的任何女人都觉得她象自己思念的人,甚至可能就是她。"也许是她!"他们不断回头张望,但车子继续往前开,并不返回来。--作者注。
有时一本令人伤感的小说会突然把我带回到过去,确实,某些小说就象重大而短暂的悲痛,能一扫习惯的障碍,把我们重新和现实生活联系起来,不过时间不长,只有几个小时,跟一场恶梦一样,因为习惯的力量很大,它产生忘却,带回欢乐,而头脑无力与它抗争,也无力恢复真实,习惯的力量远远超过一本好书的近乎催眠术的暗示力量,后者和所有的暗示一样,只有短期效果。
再说,当初在巴尔贝克我第一次想结识阿尔贝蒂娜时,不正是因为在我看来她能代表所有那些街道上、公路上常常使我为之驻足的少女们,并能概括所有这些少女的生活吗?过去她们凝聚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里,如今这颗正在陨落的爱情之星重又化为散开的粉末般的星云不是很自然的事吗?我觉得这些姑娘全都是阿尔贝蒂娜,我心中印着她的形象,于是处处看到她的倩影。有一次,在一条甬道的转弯处,一位正在上汽车的姑娘是那么象她,身材和她一样的丰腴,一时间我竟至于自问,我适才看到的是否就是她,人们向我讲述她的死时是否在骗我。就这样,在甬道拐弯处,或者在巴尔贝克,阿尔贝蒂娜常在我眼前再现,上车的方式和过去一样,那时她对生活是多么充满信心啊。刚才这位姑娘上车的动作,我并不是用眼睛在看,就象看散步中经常出现的一种表面现象那样,不,对我来说,它成了一种持久性*的动作,通过适才赋予它的这一层意义,它似乎还延伸到过去,正是这一点打动了我的心,使我又快意又忧伤。
然而姑娘已经不见了。离我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三个姑娘走在一起,年龄比那一位稍稍大些,也许是少妇,她们那优雅而有力的步态与我第一次瞥见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女友们时为之着迷的那种风度有极大的相同之处,我身不由己跟在那三位姑娘后面,她们叫了一辆车,我也不顾一切地四下找车,后来找到一辆,但已经太晚了。姑娘们早没影儿了。过了几天,在回家的路上,我又远远望见我在树林尾随过的三个姑娘,她们正从我们公寓的拱门下走出来。完全是那种社交界的姑娘,尤其是褐色*头发的那两个,只是年龄大了些,过去我从窗口看见这样的姑娘,或是在街上与她们交臂而过,脑袋里便会打千百个主意,她们使我热爱生活,可是我没能认识她们。金色*头发的那一位看样子更娇弱些,几乎是病恹恹的,我不太喜欢。然而正是她使我不能只看她们一眼就满足,我的脚仿佛在地上生了根,我的目光凝然前视,无法让它转移,它象在解一道数学题时那么专注,好象意识到必须透过所看的事物探寻出更深远的意义。我本来也许会让她们就这么从我视线中消失,象对很多其他姑娘一样,可是她们打我面前经过时,金发姑娘--也许是因为我过分注意地凝视她们了?--偷偷向我投来一瞥,接着,在走过去之后,她回过头来又瞟了我一眼,这一眼可把我的心点燃起来了。不过,见她不再管我只顾和她的女友们又谈起话来,我的热情可能最终会跌落下去,可是下面这件事却使它百倍高涨。我去问门房那三位姑娘是谁,门房说:"她们想见公爵夫人。我想她们三人中只有一位认识公爵夫人,其他两位只是陪她到门口。这是那位姑娘的名字,我不知道是不是写对了。"只见写的是德博什维尔小姐,我很快把它复原为德·埃博什维尔,也就是说,据我的记忆所及,这是,或者至少差不多是一个出身极好的姑娘的姓,而且和盖尔芒特家族沾点什么亲,罗贝尔曾经对我说起过她,因为他在一家妓院遇见过她,还和她有过一段私情。现在我明白她那目光的含意,以及她为什么背着伙伴们回头看我。我曾经多少次想到她,并根据罗贝尔告诉我的名字想象过她的容貌啊!而我刚刚看见的就是她,她和她的女友们毫无不同之处,除了那含而不露的目光,这目光把我秘密带进了她生活中某些显然连她的女友们也不知道的阶段,我因而觉得她比较容易接近--几乎已一半属于我了--也比一般的贵族女子更温和。在她的思想上,我们之间早就存在着共有的东西,那就是我们可能在一起度过的时光,当然,如果她可以随便跟我约会的话。这不就是她的目光想对我表达的吗?然而那丰富的表情只有我一个人清楚。我的心猛烈地跳着,要问我德·埃博什维尔小姐究竟长得怎样,我也许不能准确描述,我只是又依稀看到一位金发女郎的侧面轮廓,然而我已经疯狂地爱上她了。突然我发觉,我这样推理就好象德·埃博什维尔准是三人中那个回过头来并看了我两眼的金发姑娘似的。而门房并没有这样说呀。于是我又回到门口,再一次盘问门房,他说对这一点他无可奉告,因为那几位姑娘是第一次来,而且他当时又不在场。不过他这就去问他妻子,她见过她们一次。她此刻正在打扫后楼梯。谁一生中没有体验过和上述情况多少有点相似,而且是耐人寻味的猜疑不定的心情呢?比如您将您在舞会上见到的一位姑娘向您的朋友描写了一番,这位好心的朋友据此得出结论说,姑娘大概是他的女友,并且他向您和她一齐发出邀请。但是在那么多女子中间,而且仅仅根据一番口头描绘就断定是谁,不会弄错吗?您即将与之相见的姑娘会不会是另一位,而不是您倾慕的那一位呢?或者相反,即将微笑着向您伸出手来的姑娘会不会正是您希望她是的那一位呢?后一种可能性*是相当常见的,这得归功于某种直觉,有时幸运之风也促成好事,虽然这种可能性*并不总能用德·埃博什维尔小姐这件事的令人信服的推理来解释。于是当您见到她时,您会在心里说:"正是她。"我记得,我曾经在海边散步的一群姑娘中一下就猜出谁叫阿尔贝蒂娜·西蒙内。这段回忆引起我内心一阵尖锐的痛苦,但为时并不长,在门房去找他妻子的当儿,我考虑的主要是--因为我想着德·埃博什维尔小姐,而在这种等待的时刻,你原先没来由地安在一张面孔上的一个名字,或一种情况,便会处于游离状态,在好几张脸之间飘荡,如果它附着到一张新的面孔上,那么为您提供过有关情况的原先那张面孔就随即变得和先前一样陌生、不相干、不可捉摸--门房也许会告诉我,德·埃博什维尔小姐不是那位金发姑娘,而是两位褐发姑娘中的一位。在这种情况下,那个姑娘,那个金发的、诡秘的德·埃博什维尔小姐(我相信她的存在,我已经爱上她,并且一心只想得到她)就会消失,门房的决定命运的回答将把她分离成两个互不相关的成份,而我曾经凭着主观臆断把这两个成份结合在一起,有如小说家把从现实生活中取来的各种素材溶于一炉,然后塑造出一个假想的人物,而每一个素材孤立起来看--那时姓名不再能证实目光的意图--便失掉任何意义。在那种情况下,我的论据将不攻自破,可是事实相反,门房回来说,德·埃博什维尔小姐正是那位金发姑娘,顿时,我的论据就变得坚不可摧了!